30我的兄弟(第2/9页)

走到巴耶塞特广场后,他转进“帐篷匠路”,然后踏上“俄国茶壶路”,只因为他喜欢这个路名。接着,他走上与之平行的“水烟袋路”,一路往下走到金角湾。接下来,他调过头,又沿着“铜钵路”走上坡。沿途经过塑料工作室、食品厨房、铜匠店和锁店。“这表示当我展开新生活时,早已注定会遇到这些店。”他天真地想着。再往前,他看到卖水桶、脸盆、珠子、金属饰片、军警制服的各种店家。他朝选定的目的地巴耶塞特塔的方向走了一会儿,然后调头,经过卡车、桔子摊、马车、旧冰箱、写着政治口号的大学外墙,一路走上伟人苏里曼苏丹清真寺。他走进清真寺的院子,沿着柏树前行,等脚上的鞋子沾满泥泞后,他从神学院旁的街道走出来,穿越一栋紧挨着一栋的原色木头房子。令他懊恼的是,他满脑子禁不住想着,从这些倾倒的屋子一楼窗口凸出来、伸向马路的排油烟管,看起来就“像”短猎枪,或“像”生锈的望远镜,或“像”吓人的加农炮管。然而他并不想把任何东西联想成别的东西,他也不想让“像”这个字眼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为了离开“青年热血路”,他转进“矮泉路”,一路上这个路名又盘踞了他的思绪,让他心想或许这又是个符号。老旧的石板路上充斥着符号的陷阱,他做出结论,决定走上“王子街”。在那儿,他观察到小贩沿街叫卖脆芝麻圈,小巴士司机喝着茶,大学生一边吃披萨一边研究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今天上演三部电影,两部是李小龙的功夫片,另一部,破损的海报和退色的照片中,康尼叶·亚金饰演一个塞尔柱的侯爵,打败了拜占庭的希腊人,与他们的女人睡觉。卡利普害怕自己若再一直盯着宣传照里演员橘黄色的脸,说不定会瞎掉,于是他继续往前。走过“王子清真寺”时,他努力把迸入脑中的“王子故事”甩开。他通过外围已锈蚀的红绿灯、一团混乱的涂鸦、头顶上方肮脏的餐厅和旅馆的广告招牌、流行歌手和洗洁精厂牌的海报。尽管他花费了很大力气一路上成功地把所有这些的隐藏意义全抛在脑后,但当他行经“瓦伦渠道[3]”时,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里头的红胡子教士;当他走过著名的“微发”发酵饮料店时,他忍不住回忆起有一个假日夜晚梅里伯伯喝醉了酒,带着全家老少坐上出租车,来这里喝奶酒。这些画面当场便转化为符号,指向一个存在于过去的谜。

他几乎是跑着穿越阿塔图克大道,因为他再一次觉得,假使能走快一点,非常快,那么,城市呈现在他眼前的图画和文字就会如他想要的样子——它们真正的样貌,而不是一个谜的各种面向。他疾步走上“织布工路”,转进“木材市场路”,他走了好一会儿,不去留意任何街道的名称,沿路经过生锈的阳台栏杆与木头骨架交错而建的破烂连屋、1950年代长头型的卡车、被拿来当玩具的轮胎、歪斜的电线杆、遭拆除废弃的人行道、在垃圾筒间穿梭的野猫、站在窗口抽烟的包头巾女人、卖酸奶酪的流动摊贩、挖水沟的工人和制棉被的师傅。

才刚走下通往“祖国路”的“地毯商人路”没多久,他猛地左转,跨上另一侧的人行道,接下来他又这样变换了几次。来到一家杂货店,他停下来买了杯酸奶酪,一边喝一边想着,“被跟踪”的感觉必定是从如梦的侦探小说里得来的。他心知肚明,既然脑子里已摆脱不掉弥漫全城的无解之谜,更别想能把这股感觉抛之脑后。他转进“双鸽路”,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左转,沿着“文化人路”几乎跑了起来。他闯红灯穿越“费维济帕夏街”,横冲直撞地闪过一辆辆小巴士。他瞥了一眼路标,赫然发现自己在“狮子穴街”上,剎那间他惊骇万分:如果,三天前在加拉塔桥上他察觉到的那只神秘之手,仍持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放置符号,那么,他确知存在着的那个谜,想必依然离他非常遥远。

他走进拥挤的市集,经过摊子上摆着青花鱼、八目鳗、比目鱼的鱼贩,来到所有道路的汇合点,亦即征服者清真寺的庭院。宽敞的院子里空无人迹,只有一个黑胡子男人,他穿身黑色外套,走起路来像是雪地里的乌鸦。小小的墓园里也没有半个人影。征服者穆罕默德苏丹的陵寝是锁上的,卡利普从窗子里望进去,聆听着城市的喧嚣:市集的嘈杂人声、汽车喇叭、远方一所学校操场上孩童的嬉闹、引擎发动的轰轰作响、庭院里树枝上麻雀与乌鸦的尖声鸣叫、小巴士和摩托车的怒吼、附近摔门和关窗的声响、建筑工地、房屋、马路、树、公园、海、船、邻近街区、整个城市的噪音。隔着雾蒙蒙的窗户玻璃,卡利普凝视着征服者穆罕默德苏丹那雕刻精美的石棺。这位他殷切渴望成为的人,五百年前征服了这座城市之后,就在胡儒非小册子的帮助下,开始凭直觉探索城市之谜。他一点一滴地对这片土地进行解析,在这里,每一扇门、每一座烟囱、每一条街、每一道沟渠、每一棵梧桐树都是符号,它们除了代表自身之外,都指涉着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