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我的兄弟(第6/9页)

“但那其实是法兹拉勒的概念,而不是伊本·佐哈尼的。在你写了《审判长》那篇赞诗之后,你从此就不得不紧抓着伊本·佐哈尼不放,以便自圆其说。然而我碰巧知道你写那些文章的目的何在,你只是要让涅撒提在他上司面前难堪,让他被踢出所属的报社。最开始,在‘是翻译还是剽窃’的辩论后,嫉妒的涅撒提落入你设下的圈套,被你激得说出这是‘剽窃’。接着,你把涅撒提塑造成一个瞧不起土耳其的人,暗示说他认为东方没有任何原创的东西。因为,他的论点起源,是根植于你剽窃了伊本·佐哈尼,而伊本·佐哈尼又剽窃了波特佛里欧的事实。但你突然间转而捍卫我们光荣的历史和‘我们的文化’,并煽动你的读者向他的报社写信。而我们悲惨的土耳其读者们,随时对各种‘新时代圣战’极为敏感热情,特别看不惯那种不识相的人,竟敢宣称‘伟大的土耳其建筑师’锡南,其实是一名开塞利来的亚美尼亚人。因此他们不假思索地写信去指责那个忝不知耻的败类,雪片般的信件淹没了报社。结果,倒霉的涅撒提还陶醉在抓到你剽窃的欢乐之中,不但丢了工作,专栏也停了。后来,他进入你所属的报社,当一个次要的撰稿人,在那里,我听人家讲,他像挖井般挖掘出无数有关你的八卦。你知道这件事吗?”

“关于井,我写过些什么?”

“这个题材太显而易见,也太广泛无边了,拿它来考一个像我这样的忠实读者,实在有点不公正。我不打算提到宫廷诗中的文学之井,或是鲁米的情人贤姆士被弃尸的那口井,或是你总是随意取用的《一千零一夜》中,那些充满了神鬼、巫婆、妖怪的深井,或是公寓大楼里的通风井,以及你说收容我们失落灵魂的无底黑暗。这些主题你已经用冗长的篇幅探讨过了。这个怎样?1957年的秋天,你写了一篇细腻、愤怒、哀伤的作品,叹道,那些可悲的水泥宣礼塔(你对石头建造的宣礼塔倒没什么不满)包围着我们的城市和新开发的市郊,像是满怀敌意的长矛丛林。文章末尾处,有几句不大引人注意的话——所有除了每日政治和丑闻之外的文章,都没什么人会去注意结尾——你提到贫民窟里的一座清真寺,它有一座矮胖的宣礼塔,中庭里有一口又黑又静的干井,周围长满杂乱的荆棘和整齐的蕨类。一看到这里我就明白,你描写那口真正的井,其实是在巧妙地暗示我们,与其抬头仰望高耸的水泥宣礼塔,还不如低头看我们过往的幽暗深井,那挤满蛇蝎与灵魂的深渊,沉入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十年后,在一篇灵感来自独眼巨人和你个人不幸过去的文章中,你写到某一个悲惨的夜晚,你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与压在你良心上的罪恶阴影搏斗。当你描述多年来紧追你不放的罪恶感像一只‘眼睛’时,你刻意而非不经意地写道,那个视觉器官‘就像额头正中央的一口深井’。”

这个声音——卡利普想像声音的主人身穿旧外套、白衣领,有一张阴郁的脸——是凭借着过人的记忆,信手拈来了这些字句,还是靠小抄念出来的?卡利普沉思了一会儿。对方把卡利普的沉默视为某种暗示,于是发出胜利的笑声。他们分别在电话线的两端,这条电话线穿过了不为人知的地底隧道,钻过堆满奥斯曼颅骨和拜占庭金币的山丘下,它像黑色的藤蔓,攀上一栋栋旧公寓大楼斑驳的墙壁,像晒衣绳般,紧紧悬挂在电线杆、梧桐树和栗树之间,仿佛是他们共同分享的一条脐带。在电话线的另一头,他悄悄地,带着兄弟之爱,好像吐露一个秘密似的说:他对耶拉充满关爱,他尊敬耶拉,他非常了解耶拉。耶拉对他不再有任何怀疑,对不对?

“我不知道。”卡利普说。

“若是那样的话,让我们丢掉两人之间的黑色电话吧。”那声音说。因为电话铃有时候会无缘无故自己响起来,吓人一大跳;因为这漆黑的话筒重得像个小哑铃,而当拨号的时候,它又会发出吱吱哀鸣,就像是卡拉廓伊—卡迪廓伊渡船码头上的旧旋转门;因为有时候它不会依照所拨的号码,而是随机拨号。“懂了吗,耶拉先生?给我你的地址,我马上到。”

卡利普先是愣了一下,就像一个老师被一个天才学生的惊人之举给吓呆了。这个人似无边际的记忆花园让他惊讶,而他自己记忆花园中盛开的花朵也让他诧异,他觉得自己正逐渐落入陷阱。接下来,他问:

“关于尼龙丝袜呢?”

“1958年,在你被迫放弃真名,改以编造出来的怪假名发表专栏后的第二年,你写了一篇文章,关于一个炎热的夏日,被工作和孤独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你,到贝尤鲁的一家电影院(如梦戏院)去看演了一半的电影,以躲避正午的太阳。在一片芝加哥帮派分子——可悲的贝尤鲁配音演员让他们满口土耳其语——的笑声中,在机关枪扫射、瓶子爆裂的声响中,你听到附近有个声音,吓了一跳:不远处,一个女人的长指甲正隔着丝袜在搔她的腿。等第一部影片结束,观众席的灯光亮起,你看见在你前面两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时髦漂亮的妈妈和她乖巧有礼的十一岁儿子,两个人就好像密友似的聊着。你看了很久,观察他们是如何地亲昵,是如何聆听对方的话语。两年后,你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当第二部影片开始后,你不再理会从戏院喇叭里爆出的刀剑撞击、怒涛涌汹声,而是全心听着那只不安的手所制造出的窸窣声,纤长的手指游移在让伊斯坦布尔夏夜的蚊子垂涎的腿上。你的思绪不在银幕里的不法交易上,而是在母子之间的友谊上。十二年后你在一篇专栏中透露,这篇关于尼龙丝袜的文章发表后,报社的发行人立刻把你骂了一顿:你难道不知道,去强调一个妻子兼母亲的性魅力,是多么危险的行为吗?你难道不晓得土耳其读者无法容忍这点吗?如果你希望能安安稳稳地当个专栏作家,你在提起已婚妇女时就得当心点,也必须要注意写作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