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文字之谜与谜之失落(第2/6页)

照片背后的资料透露出其中有一些是寄到“观面相,知性情”专栏来的,这个专栏在1950年代初期由耶拉接手,那时他还负责谜语、影评和“信不信由你”。有些是应耶拉的征求而来(我们希望能够看到读者的照片,并且在这些专栏中刊登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则随着一些信件寄来,尽管信的内容卡利普读不大懂。他们面对镜头,表情好像想起某件陈年往事,或者好像注视着一道银绿的闪电击中地平线一片朦胧的土地,好像他们已习惯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运慢慢沉入一片黝黑的沼泽,好像他们是一群失忆症患者,深信他们永远唤不回自己的记忆。照片里,那些神情中的沉默,占据了卡利普的心。他很清晰地体会到为什么耶拉要在照片、剪报、脸孔、容貌上,刻下那些字句。可是,当他想利用这个理由来解开故事的结局时——关于他与耶拉和如梦相连相依的生命、关于离开这个幻影居所、关于他自己的未来——却顿时与照片中的脸孔一样陷入沉默。他的思想,原本应该要把各个事件编织出关联来,此时却完全被文字和面孔之间的意义迷雾所吞噬。就这样,他从脸上读到的那股恐惧慢慢逼近他,而他自己也一点一点地步入其中。

在拼字错误百出的石版印刷书和论文中,他读到了胡儒非教派的创立者兼先知法兹拉勒的生平。1339年,他出生于呼罗珊靠近里海一个叫做阿斯特拉巴德的城镇。十八岁时,他投入苏菲教派,展开朝圣之旅,随后在一位名叫哈珊教长的大师门下学习。为积累经验,法兹拉勒在一个又一个城镇间旅行,从亚塞拜然到伊朗,并且向大不里士、舍尔文和巴库的大师们请教。卡利普读到这里,心里油然升起想要“展开新生活”的急切渴望,就如这一类励志书里总会说的那样。法兹拉勒对于自己的命运和死亡,做了一些预言,日后果然成真,不过在卡利普看来,那些预测都只是平凡的事件,可能会发生在任何准备新生活的人身上。最开始,使法兹拉勒为人所知的,是他会解梦。有一次,他梦见一对戴胜鸟、所罗门先知以及他自己。正当两只鸟站在枝头,看着所罗门和法兹拉勒在树下熟睡时,两个人的梦境融合为一,于是,枝头上的两只戴胜鸟也融合成为一只鸟。另一次,他梦见一位托钵僧来到他关闭的洞穴里拜访他,没多久,这位托钵僧果真来访,法兹拉勒才知道原来这位托钵僧也梦见了他。他们在洞穴里共同翻阅一本书,并在文字中看到了各自的脸,而当他们抬起头看见彼此时,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写着书中的文字。

根据法兹拉勒的观点,当每样东西从虚无跨入物质世界时,都会发出一个声响,因此声音是“存有”和“虚无”之间的界线:拿两个“最没有声音”的物品互相撞击,就足以让我们领悟这一点。而最进步的声音,当然了,便是“语言”,被称为“演说”的崇高之物,由字母拼凑而成的“文字”魔法。存在的起源,它的意义,以及真主创造的物质层面,都可以在人脸上清晰可见的字母之中找到答案。我们每个人都天生具备这些条件:两条眉毛、四排睫毛和一道发际线——总共七划。进入青春期后,逐渐成形的鼻子划分我们的脸,这个数字增加到十四。若我们再以稍为写意的方法勾勒笔画,加上想像和真实的线条,数字便增加一倍,显示出全部二十八个阿拉伯字母,证明穆罕默德用来创造古兰经的语言并非意外出现。若要把数字增加到三十二,等同于波斯字母的数目(法兹拉勒所说,和写作《永生之书》的语言),则必须更仔细地检视头发和下巴的线条,从中分成两半——各自又分成两条线,乘以二等于四。读到这里,卡利普才明白为什么箱子里照片中的人要把头发中分(模仿1930年代美国电影里的演员,把油亮光滑的头发从中分线)。这一切是如此明显,卡利普不禁为这种孩童般的简单明了感到欢欣鼓舞,觉得自己再一次理解了是什么吸引了耶拉投入这些文字游戏。

法兹拉勒宣称自己是信使,是先知,也就是犹太人的弥赛亚、基督徒引颈期盼的再世基督、穆罕默德所预示的救主马赫迪——简言之,就是人们长年等待、耶拉在一篇文章中称之为“他”的那个人物。在七位信徒的拥护下,法兹拉勒开始在伊斯帕罕宣扬其信仰。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法兹拉勒向人们传道,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充斥着许多隐而不察的秘密,若想要探究它们,必须先理解文字的奥秘。读到这里,卡利普的内心一阵释然,因为对他而言,这似乎清楚地证明了如今他的世界也充斥着秘密,一如他始终期待和渴望的那样。他内心的平静想必来自一个无比简单的推论:如果世界真的充满了秘密,那么,毫无疑问,桌子上的咖啡杯、烟灰缸、拆信刀,甚至他搁在拆信刀旁像一只犹疑的螃蟹的手,都指出一个隐晦的世界确实存在,它们本身也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如梦在那个世界里,卡利普站在它的门口。不用多久,文字的秘密就会放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