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冗长的棋局

拉希德国王[1]有时候会微服巡视巴格达,希望能得知人民对他和他的统治有何观感。因此,有一天夜里……

——《一千零一夜》

一封揭露我们近代史上“民主化”时期黑暗面的信件,落到了一名读者手中。这名读者不愿具名,也很合情合理地不愿透露得到这封信的机缘巧合与阴谋背景。信是出自我们从前的军事独裁者之手,内容是写给他显然居住在国外的儿子或女儿。我决定把它原原本本地在这专栏中刊登出来,不修改任何文字,保留帕夏的遣词用字。

“六星期前,八月的某天晚上,天气又闷又热,蒸腾的暑气弥漫在我们共和国创建人过世的房间里,仿佛所有的动作、思想、时间全都僵死了。时间不仅静止在镀金的时钟上——那座时钟始终指着阿塔图克辞世的九点零五分,你们挚爱的亡母总是被它混淆,让你们这些孩子们觉得很有趣——甚至所有多尔马巴赫切宫里、所有伊斯坦布尔的时钟,全部戛然而止,不再移动半分。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窗口,平常总是窗帘飞舞,此时却纹丝不动。沿岸的哨兵直挺挺地矗立,像是深夜里的人型模特儿,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我下达命令,而是由于时间突然停驻。感觉到如今我可以实行多年来我一直想做、却从不曾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我换上收藏在衣柜里的农夫服装。我从荒废的后宫大门溜出宫殿,鼓起勇气,告诉自己,过去五百年来,在我之前有无数的苏丹曾从这扇边门(以及伊斯坦布尔其他宫殿——托普卡匹宫、贝勒贝伊宫和伊地兹宫——的后门)潜伏出宫,消失在他们企盼已久的城市深夜,而他们也都能平安归来。

“伊斯坦布尔变了好多!子弹不仅无法射穿雪佛兰防弹礼车的窗户,我很快发现,它也惊扰不了我深爱的城市中的真实生活!跨出宫廷围墙,我徒步走到卡拉廓伊,向一个在空气中留下焦糖余香的摊贩买了一些哈发糕。我在一家露天咖啡店停留了一会儿,和坐在那里听收音机下棋玩牌的人聊天。我注意到流莺在布丁店里等待顾客上门,街童指着餐厅橱窗里的烤肉串向人乞食。我来到清真寺的院子里,试图混入晚祷结束后四散的人群。我坐在小巷间的家庭式花园茶座,学其他人那样喝茶嗑瓜子。在一条铺着大石板的巷子里,我看到一对年轻夫妇从邻居家打道回府;母亲包着头纱,父亲抱着打瞌睡的儿子,倚在他肩头:你们真应该看看她依偎着丈夫手臂时的那份深情挚爱!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眶。

“不是的,我所关心的并不是我同胞的幸福与否。亲眼目睹我同胞如此贫困而惨淡的真实生活,重新搅起我梦中浮现的悲伤与恐惧,即使是在今天这样一个自由与幻想之夜,也有一种踏出现实之外的感觉。我试着通过凝视伊斯坦布尔来甩掉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与恐惧。透过橱窗望着糕饼店里聚集的人群,望着夜里最后一班公共客运渡轮靠岸,竖立着漂亮烟囱的船只放下一群群乘客,我的眼里一次次流下悲伤的泪水。

“我所颁定的宵禁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因为想在回程的时候享受海水的清凉,于是我走向埃米诺努的一个船夫,付他五十库鲁,请他划船载我到对岸,放我在卡拉廓伊或卡贝塔斯下来。‘你脑袋坏掉啦,老兄?’他回答我,‘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刚好是我们的总理帕夏坐汽艇巡逻的时刻?水面上要是被他看到了,都会被抓起来丢进地牢里。’我拿出一卷粉红色的纸钞——上面印着我的肖像,刚发行的时候在我的敌人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我心知肚明——摸黑塞进他手里。‘如果我们坐你的船出去,那么,你可以带我去看总理帕夏的汽艇吗?’‘到油布底下躲好,不准乱动!’他说,用抓着纸钞的那只手朝船首比了比。‘真主保佑!’他开始划船。

“黑暗中我说不出我们朝哪个方向去。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金角湾?还是往外到马尔马拉海去?无波的水面静悄悄的,仿佛一座停电的城市。躺在船头,我可以闻到弥漫在水面的氤氲。远方传来一阵马达的声响,船夫低声说:‘他来了!他每天晚上都会下水!’等我们的船在布满贻贝的浮船坞后藏妥后,我迫不及待引颈张望,看见探照灯冷酷地扫过整个城市、码头、水面和清真寺,由左扫到右,再转回去,好像在质询周边。然后我看到一艘白色大船缓缓驶近,甲板上是一排穿着救生衣拿着枪支的贴身保镖,他们头顶的舰桥上站着一群人,而更高处的平台上,独自伫立在那儿的,正是假总理帕夏本人!昏暗的光线下,我只能趁船舰驶过时依稀瞥到一眼他的形体,尽管周围很暗又薄雾笼罩,但我终究观察到他的衣服竟和我的一模一样。我要求船夫跟踪他,却是徒劳无功。他告诉我宵禁时间已经到了,接着就放我在卡贝塔斯下船。街道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我蹑手蹑脚地溜回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