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文字之谜与谜之失落

十万个秘密即将揭示。当真相大白时,将出现惊讶的脸。

——阿塔尔《群鸟之会》

晚餐时刻,尼尚塔石广场的交通逐渐舒缓,街角的警察也停止了愤怒的哨音,而卡利普已经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久到整个人被掏空了,感觉不到眼前同胞的脸孔可能在他心里激起的悲伤苦痛。他的眼泪早已干了。精疲力竭的他,再也感觉不到那些脸可能带来的任何鼓舞、喜悦或兴奋,仿佛他对生命不再有任何期待。看着照片,他只感到漠然,像一个失去所有记忆、希望和未来的人那样;在他内心的一角感到一抹寂静,似乎将要逐渐蔓延,最终包裹住他整个身体。他甚至一边喝着浓茶、吃着从厨房里拿来的面包和羊奶酪,一边继续看照片,还把面包屑洒在上面。城市里雄心勃勃的喧嚣已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声响。他可以听见冰箱的马达声、巷子底一家商店拉下木遮板的声音,以及阿拉丁商店周边传来的笑声。有时候他会注意到高跟鞋匆忙敲响人行道的断续节奏,有时候他则浑然不觉,尤其是当看到照片中的某张面孔,引起他一阵恐惧或是一阵耗神的惊异时。

于是他开始思考文字之谜与脸孔意义之间的关联,目的不是为了解开耶拉随手写在照片脸上的神秘暗语,而是有一股欲望,让他想模仿如梦那些侦探小说中的侦探。“若要像侦探小说中的英雄那样,处处可以发现线索,”卡利普疲惫地想着,“惟一的方法就是,你必须相信周围的物品都隐藏着秘密。”他从走廊的柜子里拿出箱子,里头塞满了书本、论文、剪报、千万张照片和关于胡儒非教派的图像,再度展开工作。

他遇见几张脸,是由阿拉伯字母组成的,“眼睛”这个词当中包含wws和‘ayns,眉毛这个词当中包含zys和rs,“鼻子”这个词当中包含alifs。耶拉不厌其烦地把这些字母一一标出来,像一个正在学习古字母的用功学生。在一本石版印刷书里的几页里,他看见好几只用wws和jms组成的泪眼,jms的那一点化成滑落纸页的一滴泪珠。在一张古老的黑白毛片中,他观察到同样的字母在眼睛、眉毛、嘴巴和鼻子里也清楚可辨。照片下方,耶拉以工整的字体写下拜塔胥大师的名字。在眼睛的形状和害怕的表情中,他看见“啊,爱的叹息!”的铭文、暴风雨中摇摆的战舰和天空劈下的闪电。他看见脸的轮廓中有各式各样的字母,如树枝般互相缠绕,每一撇胡子都画出不同的字母。他看见苍白的脸孔,眼睛从照片上被挖出两个洞;无辜的人,嘴角被写上文字,扭曲成罪恶的暗示;犯罪的人,前额的皱纹里刻上了他们可怕的命运。他注意到,许多被吊死的恶棍和总理脸上,浮着一抹心不在焉的神情,他们的眼睛望着脚踩不到的地面,一身白色囚袍,胸前挂着判决的罪名。他看到许多人寄来的各种照片:有的是知名影星的退色彩照,在她浓妆艳抹的眼睛里人们读出她其实是个妓女;有的是自认为有明星脸的人,寄来了神似多位苏丹、帕夏、鲁道夫·瓦伦蒂诺和墨索里尼的照片,并特地附上文字说明。从冗长的读者来信中,他发现一些端倪,透露出耶拉在玩的秘密文字游戏。有的读者解开了耶拉在一篇专栏中隐藏的信息,指出Allah(阿拉)最后一个字母“h”的特别含义和位置。有的读者花了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一整年,分析出他用“早晨”、“脸”、“太阳”这些词所制造的对称。还有一些读者坚持认为耍弄文字游戏的罪过不下于偶像崇拜。他看见胡儒非教派创始者法兹拉勒的图片,翻印自古老的细密画,上头挤进了小小的拉丁字母和阿拉伯字母拼写的文字;他看见上头写着文字的足球运动员和电影明星图卡,那是阿拉丁商店卖的巧克力饼干和硬得像鞋跟的彩色泡泡糖盒里附赠的;他看见读者寄给耶拉的照片,里头有凶手、罪人和苏菲派大师。还有成千上万数不清的“市民同胞”照片,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过去三十年来从安纳托利亚各个角落寄给耶拉的一千张国人照片,有的来自破落的小镇,有的来自边远的村子,那儿的夏天艳阳晒得土地龟裂,而冬天里有四个月积雪冰封,除了饥饿的狼之外无人接近,有的来自叙利亚边界偷渡猖獗的村落,那儿的男人有半数因为误踩地雷而缺手断腿,有的来自四十年来痴等着公路开通的村庄,有的来自大城市里的酒吧和赌场,有的来自设置在洞穴里的屠宰场、烟毒贩的窝巢、偏僻火车站的站长办公室、牲口贩子赶集途中夜里住宿的旅舍大厅,还有一些则来自索乌克鲁克的红灯区。他看见几千张由街头摄影师的旧莱卡拍出来的照片,这些摄影师把相机固定在挂着邪眼[1]图案的避邪天珠的三脚架上,背景是政府办公室、市政大楼,以及代笔者替不识字的人打文件时用的折叠桌,接着他们就像炼金术士或算命师般消失在黑布下面,熟练地摆弄快门和折箱、黑色的镜头盖,以及用化学涂料处理过的玻璃盘。当这些市民同胞面对相机时,不难想像他们心里会升起一剎那模糊的死亡意识和永恒不朽的期盼。卡利普很快就明白,这股深沉的期盼,与他在脸孔和地图的符号中所察觉到的毁灭、死亡和挫败,密不可分。仿佛在巨大崩坏发生之前的多年幸福,已淹没在尘土下,火山爆发所喷出的灰烬早已将之掩埋,如今卡利普必须解读这成千上百个可疑的符号,才能从深埋的往事中找到失落的隐秘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