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第5/6页)

今天,在这个四月中旬晴美的星期天清晨,几个难说是愉快的事实逐渐清楚了。首先,《空气蛹》不是深绘里自己写的。如果相信她的话(这时他还想不出不信的理由),深绘里只是口述故事,由别的女孩将它写成了文章。其制作过程和《古事记》、《平家物语》等口传文学相同。这个事实虽然减轻了天吾对自己动手修改《空气蛹》一事的罪恶感,从整体上来看却让事态更加——说得干脆些是一筹莫展地——复杂化了。

另外她有阅读障碍,不能正常地读书。天吾把自己知道的关于阅读障碍症的知识整理了一番。在大学里学习师资培养的相关课程时,他听过关于这种障碍症的讲座。阅读障碍症患者从原理上讲是能读书写字的,在智力上被认为不存在问题,但阅读时会很费时间。阅读短句子时没有困难,但这些短句叠加成长句子时,信息处理能力就应付不了,文字和它表达的意思在脑子里很难连为一体。这就是阅读障碍症的普遍症状。原因还未完全清楚。不过如果学校每个班级都有一两个患有阅读障碍症的孩子,也不是令人吃惊的事。爱因斯坦曾是如此,爱迪生和查理·明格斯也曾是如此。

天吾不知道有阅读障碍的人在写文章时,是不是也感到和阅读文章时一样的困难,但就深绘里的个案而言,似乎应当是这样。她在写文章时,也会感到和读文章时相同的困难。

得知此事,小松会说什么?天吾不由得喟然长叹。这位十七岁的少女患有先天性的阅读障碍症,连读书和写长点的文章都不如人意,和人交谈时(如果不是刻意为之)也每次只能说出一个句子。要把这样的人打造成职业作家,哪怕只是装装样子,也完全不可能。就算自己把《空气蛹》改写得十分成功,作品获得了新人奖,得以出版,好评如潮,也无法永远骗过世间睽睽众目。即便开始时一帆风顺,久而久之人们也肯定会发觉“其中有诈”。如果那时露了馅,相关的人恐怕无一幸免,个个都将身败名裂。天吾的小说家生涯就要在此——其实根本还没起步呢——被一刀斩断命脉了。

这样漏洞百出的计划本来就不可能顺利进行。从一开始他就有如履薄冰之感,现在连这样的形容也显得过于温和。还没抬脚踏上去,那冰已经在吱吱作响了。回家后只好打电话告诉小松:“对不起,小松先生,这件事我放手不干啦。实在太危险了。”这才是一个神经正常的人应该做的。

但一想到《空气蛹》这部作品,天吾又心神不安、左右为难起来。不论小松制订的计划怎样危险,要在此刻中断《空气蛹》的改写,天吾显然无法做到。在进入改写阶段以前,或许还有可能,但事到如今已割舍不下了。他已经深深地沉溺在这部作品中,呼吸着那个世界的空气,被那个世界的重力同化了。这个故事的精髓径直渗入了他内脏的四壁。这个故事殷切地要求借天吾之手进行改写,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是值得一做的事情,是必须一做的事情

天吾在座位上闭起眼睛,面对这种情形自己应当怎样做,他试图找出一个应急的结论。却找不出。一个心神不安、左右为难的人不可能得出合情合理的结论。

“阿蓟是完全按照你讲的那样写下来的吗?”天吾问。

“照我讲的那样。”深绘里答道。

“你来讲,她来写。是吗?”天吾问。

“但必须小声地讲。”

“为什么必须小声地讲呢?”

深绘里环视车厢。几乎没有乘客,只有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坐在对侧稍稍拉开一些距离的地方。看上去三个人似乎在赶赴某个好玩去处的途中。世间也有这样幸福的人存在。

“为了不让他们听见。”深绘里小声说。

“他们?”天吾说,看她焦点游移不定的眼睛,这显然不是指那母女三人。深绘里说的是某些此时不在此地,却是她所熟知——并且天吾一无所知——的具体的人。

“他们指的是谁?”天吾问。他的声音也变小了。

深绘里一言不发,眉间蹙起细小的皱纹,嘴唇紧闭。

“是小小人吗?”天吾问。

依然没有回答。

“你说的他们,如果故事得到出版公之于众,引起轰动的话,他们会不会生气?”

深绘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睛的焦点仍旧涣散不定。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回音,天吾换了个问题:“能不能和我说说那位老师的情况?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深绘里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一样看了看天吾,好像是说,这人在说什么呀!然后说:“现在去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