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第3/6页)

父亲很善于讲这样的故事。虽然无法确认事实究竟如何,但是大致合情合理。虽不能说十分含蓄,也是细节栩栩如生,叙述富有色彩。既有欢快的故事,也有感怆的情节,还有粗暴的场面。有出乎意料让人哑然的故事,也有听了多次还莫名其妙的故事。如果人生可以用轶事和奇遇的多彩程度来计量,他的人生也许称得上相当丰富。

但一说到被录用为NHK正式职员后的情形,不知为何,父亲的故事就陡然失去了色彩和现实感。他的讲述缺少细节,支离破碎。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事后余谈。他与某个女子相识,结婚,生了一个孩子——就是天吾。而且妻子生下天吾数月后就得了病,离开人世。从此以后他没有再婚,努力做好NHK收款员的工作,独自一人把天吾带大,这样直到现在。故事讲完了。

他是怎样和天吾的母亲邂逅并最终成婚的?她是怎样的女人?死因又是什么(她的死与生下天吾有没有关系)?她去世时是比较平静,还是充满痛苦?关于这些,父亲几乎只字不提。天吾问他,他也是把话题岔开,不予回答。更多的时候,他会很不高兴,沉默不语。母亲的照片连一张也没留下。结婚典礼的照片也没有。没有余力举行结婚典礼,也没有照相机。父亲解释说。

但天吾基本不相信父亲的话。父亲在隐瞒事实,另外编造了一个故事。母亲不是在生下天吾数月后去世的。在留给他的记忆中,母亲到他一岁半为止还活着。而且在天吾睡着时,她在一旁和并不是他父亲的男人搂抱、亲热。

他的母亲脱去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吮吸乳头。天吾在旁边呼呼大睡。但天吾并未睡着。他在注视着母亲。

这对天吾来说,就是母亲的纪念照。这长约十秒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中。这是他手中掌握的唯一的关于母亲的具体信息。天吾的意识通过这个印象,才能和母亲相连,虚拟的脐带把两个人连为一体。他的意识浮在记忆的羊水里,倾听着来自过去的回声。但父亲并不知道天吾的脑袋里鲜明地烙印着那样的光景,不知道他像原野上的牛一般将那光景没完没了地反刍,从中摄取宝贵的营养。父子俩各自深深地怀着阴暗的秘密。

这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晴朗的星期天早晨,但吹拂的风中却含着凉意,告诉人们虽说已是四月中旬,季节却能轻易逆转。天吾在黑色圆领薄羊毛衫外穿上一件从学生时代穿到现在的人字呢夹克,下身是米黄色卡其布裤子,脚穿茶色暇步士,鞋子比较新。这一身是他能做出的最潇洒的打扮了。

天吾到达中央线新宿站开往立川的站台最前方时,深绘里已经在那里了。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身体一动不动,眯着眼睛凝视前方。在怎么看都像是夏装的印花棉布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冬天穿的厚实的草色羊毛开衫,赤脚穿着一双退了色的灰旅游鞋。在这个季节,这身搭配似乎有些奇妙。连衣裙太薄,羊毛衫太厚。但她如此装扮,并不给人别扭的感觉。或许她是通过这样的不协调来表达自己的世界观。看上去不无这种可能。但她也许是未作深思,只是随心所欲地选的衣服。

她不读报,不看书,也不听随身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大大的黑眼睛直直地眺望着前方。像是在盯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远远地看去,就像一尊用特殊材料雕刻出来的逼真的雕像。

“等了有一会儿了?”天吾问。

深绘里看着天吾的脸,头微微摇动了几厘米。她的黑眼睛里有丝绸般鲜亮的光泽,却和上次见面时一样,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表情。似乎此刻她不想和任何人交谈。所以天吾放弃了继续交谈的努力,一声不响地在她身边坐下。

电车驶来,深绘里默默地站起身,两人坐上了那趟电车。休息日前往高尾的快车里乘客很少。天吾和深绘里并排坐在座位上,无言地眺望着对面车窗外流过的都市风景。深绘里依旧一言不发,天吾也不声不响。她仿佛是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严寒,把羊毛开衫拢紧,紧闭着嘴唇面朝正前方。

天吾拿出带来的文库本开始阅读,犹豫了一下又作罢了。他把文库本重新放回口袋里,双手放在膝上,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要陪着深绘里。打算想想心事,又想不出一件可想的心事来。因为长时间把心思集中在改写《空气蛹》上,脑子似乎拒绝思考完整的问题。大脑中心似乎有一团乱麻。

天吾眺望着流过窗外的风景,倾听着铁轨发出的单调声音。中央线简直像一条在地图上用直尺画出的直线,无边无际地笔直向前延伸。不,不必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