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第3/6页)

那事。于是,他如何动作,她又如何动作。他闭起眼睛,冲着天花板,充满暗示和可能性地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天吾回到桌前,再次切换脑中的电路,在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上,将《空气蛹》的开头部分重读了一遍,就像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光荣之路》开场时,那位将军视察战壕阵地一样。他对眼前看到的东西点头表示满意。不错。文章得到改进,事物在向前迈进。但还不能说已经够了。还有许多事情必须去做。处处沙袋崩塌,机关枪弹药不足,还看到多处铁丝网过于单薄。

他把这段文章打印在纸上,然后保存,关闭文字处理机电源,把机器推到桌子边缘。而后把打印件放在面前,一只手拿着铅笔,再次仔细地重读一遍。又删去一些觉得多余的部分,补足几处表述不够的地方,将与上下文不协调的部分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就像挑选和浴室的狭窄缝隙尺寸相符的瓷砖,他慎重地选择最合适的词语,从各种角度检查是否严丝合缝。如果不够吻合,就调整瓷砖的形状。一丝细微的差别,既能赋予文章生命,也足以毁掉文章。

文字处理机显示屏上的东西与印刷在纸上的东西,哪怕是同一篇文章,看上去印象也有微妙的不同。用铅笔在纸上书写和敲击文字处理机的键盘,所处理的词语在感觉上会发生变化。需要从双方的角度加以验证。接上电源,把打印件上用铅笔写下的订正处,一一反馈到显示屏上。再在上面阅读已经更新的原稿。不错,天吾心想。一个个句子各有相应的分量,从中生出了自然的节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挺直后背,仰望着天花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然,这还不算大功告成。放上几天后重读一遍,肯定还会发现应该修改的地方。不过,今天这样就可以了。差不多到了神经紧绷的极限。需要一段冷却的时间。时钟的指针已经接近五点,四周开始变黑。明天再修改下一大段。仅仅是改写开头几页,就耗费了几乎一整天,比想象的要费事。然而一旦铺设完轨道,把握住节奏,工作起来进展肯定更为迅速。而且不管什么,最费事的就是开头部分。只要渡过这道难关,以后……

然后,天吾浮想起深绘里的脸庞,心想,如果她读了这改写过的稿子,究竟会作何感想呢?他想象不出。关于深绘里这个人,他等于一无所知。除了她今年十七岁,高中三年级,对考大学毫无兴趣,说话方式十分奇怪,喜爱白葡萄酒,长着一张足以让人怦然心动的美丽脸庞以外。

但天吾心中生出了这种感受,或者说类似的东西:自己大致在逐渐把握深绘里在《空气蛹》中试图描写(或记录)的世界的形态。深绘里用她独特而有限的词汇试图描绘的光景,经过天吾细心慎重地改写,比以前更鲜活、更明确地显露出来。一种流势从中涌出。天吾明白这一点。他不过是从技术层面进行修改补充,却仿佛那原本就是自己创作的故事,完成的作品自然地融为一体。于是,《空气蛹》这个故事跃跃欲试地,即将拔地而起。

这最让天吾高兴。由于长时间集中精力改写,身体已觉疲惫,精神却相反,亢奋得很。切断文字处理机的电源,起身离开桌子后,还想写下去的念头很长时间未能平息。他在发自内心地享受改写这个故事的工作。照此下去的话,大概不会让深绘里失望。话虽如此,天吾却想象不出深绘里喜悦或失望的样子。不止这样,他甚至无法想象她嘴角浮现笑意或面庞微微阴沉是什么模样。她脸上没有表情这种东西。究竟是原本就没有感情才没有表情呢,还是尽管有感情却不和表情产生关系?天吾不知道。总之这是个奇怪的少女。他再次这样觉得。

《空气蛹》的主人公恐怕就是从前的深绘里自己。

她是个十岁的少女,在山里某个特殊的“公社”(或者是类似公社的地方)中照料一只瞎眼的山羊。这是分配给她的工作。每一个孩子都被分配了各自的工作。那只山羊已经很老了,但对这个公社来说,却是一只非常重要的山羊,需要有人一直守护着它不受伤害,片刻也不能松懈。人们这么吩咐她。但她终于不小心放松了警惕,那只山羊死了。她因此受到惩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关进土仓里。在那十天中,少女完全与外界隔绝,不许出去,也不许和别人说话。

山羊担负着小小人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通道的使命。她不明白小小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天吾当然也不明白)。到了夜里,小小人便通过这只山羊的尸体到这边的世界来,待到天亮,再回到那边的世界去。少女能和小小人说话。他们教给少女制作空气蛹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