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小松打来电话,是在星期五的凌晨,五点刚过。那时天吾刚好在做梦,梦见自己正走过一座长长的石桥,到对岸去取遗忘在那儿的重要文件。走在桥上的,只有他一人。那是一条美丽的大河,河心随处裸露出沙洲,河水缓缓地流淌,沙洲上长着柳树。还能看见鳟鱼优雅的泳姿。鲜亮的绿叶柔曼地垂向水面。像中国彩绘瓷盘上描绘的风景。这时他醒了过来,在黑暗中瞅了一眼枕旁的时钟。这种时候谁会打电话来,他当然在拿起听筒前就知道了。

“天吾君,你有文字处理机吗?”小松问。既没道一声“早安”,也不问一句“起床了吗”。这时候还醒着,说明他肯定通宵未眠,绝不是为了观赏日出特意早起。他在睡觉前,想起了有事应该告诉天吾。

“当然没有。”天吾答道。四周还是一片漆黑。而且他还伫立在长桥中央。天吾难得做印象这样鲜明的梦。“不是自吹,我可买不起那东西。”

“那你会用吗?”

“会用呀。电脑也好文字处理机也好,只要有,大概就能用。补习学校就有,我经常在工作时使用。”

“那好,你今天就去找一台文字处理机,立刻买回来。我对机械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什么制造商呀机种呀,就统统拜托你啦。货款回头找我要。你用它赶紧开始改写《空气蛹》。”

“话虽这么说,可是一台也得二十五万元呢。”

“就这么一点钱的话,没问题。”

天吾在电话机旁想了片刻。“这么说,您是要给我买一台文字处理机?”

“对啊。把我那点可怜的零花钱全拿出来。这项工作值得投入这些资金。小气就办不成大事。你也知道,《空气蛹》寄来的是文字处理机打印的稿子,改写稿如果不使用文字处理机的话,不太合适。要尽量和原来的稿子保持一致。你今天可以开始改写吗?”

天吾略一沉吟,说:“行啊。我这边随时可以开始。只是,深绘里要求我星期天去和一位她指定的人见面,这是让我进行改写的条件,可我和那个人还没有见面。如果和对方的谈判破裂,投资和功夫统统化为泡影,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不要紧。这个我会想办法。你别介意这种细节,马上就动手。这可是在和时间竞赛啊。”

“您确信会面能顺利吗?”

“是直觉。”小松说,“我这种直觉可准得很呢。老天好像没有赐予我什么才华,只有直觉倒是不少。说来惭愧,我能混到今天,全靠着这东西。你知道吗,才华和直觉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不知道。”

“区别就在于,你再怎么才华横溢,也未必就能填饱肚皮;但只要你拥有敏锐的直觉,就不必担心混不上饭吃。”

“我会记住的。”天吾说。

“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今天就赶快开始工作吧。”

“既然您这么说了,我当然没关系。我只是不希望还没准备好就开始行动,最终落得两手空空。”

“这方面的责任就由我来承担好了。”

“明白了。我下午跟朋友约好了会面,其余的时间都空着。早上我就到街上去买一台文字处理机。”

“好,拜托了,天吾君。全靠你啦。咱们俩齐心协力,闹它个天翻地覆!”

九点多,他那身为有夫之妇的女朋友打来电话,是在开车把丈夫和孩子们送去车站后打的。这天下午她本要到天吾家来,星期五一直是他们幽会的日子。

“今天我身体不适。”她说,“很遗憾,不能去看你了。下周再见吧。”

所谓身体不适,是进入生理期的委婉说法。她接受的教育要求她谈吐文雅委婉。在床上,她倒不怎么文雅委婉,不过那是另一回事。见不到你,我也觉得非常遗憾。天吾说。但这种事本来也没办法。

其实只说这个星期的话,不能和她相见并不让天吾特别遗憾。和她做爱当然愉快,但他的心思早已转向《空气蛹》的改写。种种改写方案,宛如太古的大海中熙熙攘攘的生命萌芽,在他的脑海里沉浮隐现。这样的话,我不是变得和小松一样了?天吾想。事情还没怎么样,心却自作主张地朝那个方向想了。

十点钟赶往新宿,用信用卡买了富士通的文字处理机,最新款式,和同一系列的先期产品相比,分量减轻了许多。还买了备用的墨带和纸张。拎回家放在桌上,接上电源线。在办公室里他用的是富士通大型文字处理机,这台尽管是小型机,基本功能却没有太大差异。天吾一面确认机械的性能,一面开始动手改写《空气蛹》。

这篇小说该如何进行改写?天吾并没有一个可称为明确计划的东西,只是针对一个个具体的细节有了些方案。并不曾准备贯穿改写工作始终的方法和原则。能不能对《空气蛹》这样富有虚幻色彩、诉诸感觉的小说进行逻辑性的改写,他本来就毫无自信。确如小松所言,文章显然必须大刀阔斧地修改,可是这么做了,能否不损害作品原来的氛围和资质呢?这难道不等于给蝴蝶安上骨骼吗?这么一想,他就心生迷惑,不安倍增。但事情已经启动,而且时间有限,没有余裕悠闲地遐想。恐怕只能从细微处着手,具体地一一解决。动手处理细节的过程中,整体形象也许会自动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