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第4/6页)

天吾感慨的是,眼睛看不见东西的山羊的习性和行动,都被描写得细致入微。这种细节描写,使整部作品栩栩如生。她真的饲养过失明的山羊?而且,她真的像作品中描写的那样,在深山里的公社中生活过?天吾推测她大概真有这样的体验。如果毫无体验,她作为一位讲述者,无疑具备旷世稀有的天才。

下次见到深绘里时(应该是星期天),问问她山羊和公社的事。天吾想。他不知道深绘里会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他回忆起上次和她的交谈,看来她只回答觉得可以回答的问题。不想回答的或是不准备回答的问题,她一律不予理会,置若罔闻。和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倒很相似。天吾则不同,只要别人提问,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尽量规规矩矩地回答。这一点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五点半,年长的女朋友打来了电话。

“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她问。

“一整天都在写小说。”天吾说。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因为他写的不是自己的小说。但他无法解释得那么详细。

“工作顺利吗?”

“还可以。”

“今天忽然有变故,对不起。我想下个星期可以见到你。”

“期待着那一天。”天吾说。

“我也是。”她说。

接着她谈起了孩子。她经常和天吾谈论自己的孩子。那是两个小女孩。天吾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也没有孩子,他不了解小孩子。然而她不在乎这些,径自谈论起自己的孩子的事。天吾不是个多话的人,不论什么事,只是喜欢听别人讲话,所以兴趣盎然地听她谈论。她说,读小学二年级的长女在学校似乎受到了同学的欺负。孩子自己什么也不说,是同学的母亲对她说,似乎有这样的事。天吾当然没见过那孩子。曾经看过一次照片,长得不大像母亲。

“是什么原因让她受欺负的?”天吾问道。

“她不时会发作哮喘,所以不能和大家一起玩耍。也许是因为这个。其实她是个老实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差。”

“我真搞不懂啊。”天吾说,“有哮喘病的孩子,同学们应该呵护她才对,怎么可以欺负她呢?”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事情可没那么单纯。”她说着,长叹一声,“仅仅是因为和别人不一样,就可能被嫌弃。大人们的世界也差不多,但这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表现得更直接。”

“具体有些什么表现?”

她列举了具体的例子。或是把你的东西藏起来。或是没人理睬你。或是不怀好意地学你的样子。一个一个地单独看,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然而这些一旦变成日常生活,就会在孩子身上产生影响。

“你小时候有没有受过欺负?”

天吾想起了小时候。“没有。弄不好有过,可我没有觉察到。”

“如果没有觉察到,那就说明你一次也没受过别人的欺负。因为所谓欺负,本来的目的就是让对方明白自己在受欺负。受欺负的人居然没有觉察,这种欺负根本不可能存在。”

天吾从小就身材高大,又有力气,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没受过欺负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不过当时的天吾,其实正为远比受欺负严重的问题苦恼。

“你受过欺负吗?”天吾问。

“没有。”她明确地说,然后似乎有些踌躇,“倒是欺负过别人。”

“跟大家一起?”

“对。那是小学五年级时。大伙儿商量好了,都不和一个男孩子说话。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肯定有什么直接的原因,可既然连想都想不起来,那恐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怎么说,如今觉得不该干那种事,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呢?自己都说不明白。”

听了她的话,天吾忽然想起一件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时至今日,记忆还会不时苏醒过来。他忘不了。然而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说来话长。而且,那是一旦变成话语,就会丧失最为重要的微妙含义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以后恐怕也不会说起。

“说到底,”年长的女朋友说,“因为自己没有属于遭受排斥的少数人,而是站在了排斥者一方,于是大家都感到安心,暗想:哎呀,幸好站在那一方的不是自己。不管是什么时代什么社会,情况都基本相同。站在大多数人一方,就不用思考烦人的事了。”

“如果在少数人一方,就得整天思考让人烦心的事。”

“就是这样啊。”她说,声音有些忧郁,“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至少能学会自己动脑思考。”

“也许自己动脑思考的全是让人烦心的事。”

“那的确是个问题。”

“不用想得太多。”天吾说,“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班级里肯定会有几个孩子,能理性地动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