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役之后(第16/29页)

我吃的时候,她站在小房间里,再一次谈到了加尔各答夏天的高温,她也再一次问我是否要待到夏天。她再一次谈到了被砍掉的树。我问她印度人是否讨厌树木,是否认为树木会藏匿或助长恶灵。她说不,印度人喜爱树木,不过,现在就是人太多了,不得不把树砍掉。

她说,她第一次怀孕时,迪潘赞不在她身边——那时候他住在村庄里。她到迪潘赞父母家里住。那是印度人的做法,这里的习俗:妻子跟夫家的人住在一起。她说,如果要撰写关于印度的东西,你必须在印度待很久。印度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事物。

她说,刚开始时,她对运动是支持的,但她不赞成下乡直接向人民宣扬革命。她认为那是愚蠢的做法。印度这里的穷人听天由命。下乡的做法使革命倒退了四十年。谋杀开始发生时,她也觉得不应该,她一点都不赞成那样做。

迪潘赞尚未跟我谈到那一点:他答应改天再谈,或许就在明天。

我对亚拉蒂说,或许毛病就出在革命那个想法本身,那个认为到了某个时刻什么事情都会改变,世界会变好,人类会获得改造的想法。

她没有搭腔。

屠格涅夫针对那个问题写过一本小说,我说。他写了一本小说,内容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晚期俄国中产阶级到工人中间宣扬革命的情节。如果大家不带偏见地读了那本书,那么或许就不会犯下书中人物所做的错误判断。她没读过屠格涅夫,她没读过《处女地》。她没读过那么早期的俄国著作,她读的俄罗斯著作最早的似乎只是些经典政治文献。

她侧身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走廊以及巷子里午后两三点的白色阳光——那还只是春天的阳光——这时她若有所思地说,其他国家的人似乎都在远离马克思主义了。

她身材并不高,但她体格结实,风韵犹存。

她说,她在英国住过一阵,那时那些革命活动都结束了,迪潘赞前往英国进修物理。她在英国所看到的,特别是她所注意到的英国妇女的地位,让她进一步觉醒。这令我感动:在这杂乱的小房间里,在炎夏即将来临之时,还有这股激情。

那天晚上在加尔各答市中心一套大公寓吃晚餐时,我碰到迪潘赞的一位总督学院的同学。我听他说,迪潘赞原本是个资质不错甚至才气焕发的学生。后来他扯上纳萨尔派的活动,有那么一段可怕的日子,娶了加尔各答望族之女的迪潘赞似乎随时都会被判绞刑。自从迪潘赞加入纳萨尔派之后,他们——迪潘赞及跟我谈话的那个人——没有再见过面。

那个人说:“他的功课比我好。现在,他在教物理,我在搞物理——这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他教书的学院是个烂地方,他也应该知道这点。他在那边无用武之地,他应该回到主流来。”

不过,如果他们见面的话,他不觉得那是他能够向迪潘赞提起的话题。那件事太令人尴尬了。那一段参与纳萨尔派和共产党的日子——根据迪潘赞自己的说法,他在受到保护的生命中似乎从这次参与里首次找到了归属的团体、舞台和目标——如今,这段往事像是挥不掉的窘事一样隔在迪潘赞跟他原先所处的另一世界之间。

那个人说,或许迪潘赞觉得无颜见过去认识的人。因此,他就住在他所住的地方,在那家不入流的学院教书。他在英国时的情况也是如此:他住最简朴的套房。

晚宴中另一个人说,这种消失和躲藏是孟加拉人非常典型的做法。

我想起那天一大早迪潘赞从巷子里走出来见我的样子——他的腰布和衬衫——他随着所有其他人,那些住在贫穷聚落里却维持着体面外表、提着公文包及公文箱的人。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所谈的话来看,我以为他是因为跟那些“败兵”学生站在同一阵线而到那所学院教书的。至于他所住的地方,我最先想到的是某种社会责任感让他住到那里去的。我错了,实情并非如此。他住在那里只是因为他住不起较好的地方。他在乡村受过苦,如今在城市里他因为灰尘和蚊子而受的苦几乎一样大,他妻子则因为高温而受苦。他选择了艰苦的生活,而他跟妻子都不能适应恶劣的条件。

第二天早上我到学院去见他,也再次详细看了那栋双层建筑,包括加尔各答式的古典装饰、三角墙以及成对嵌入两层墙面的柱子。绿色窗板上沾了一层废气和灰尘形成的黑色粒状污垢——你可以在污垢上写字。小校园里的小树因为灰尘而脏兮兮,只有春天的新芽才呈现绿色和清亮的样子。放置已久、被挤压过的一堆堆庭院垃圾慢慢燃烧,在空气中散发刺鼻的烟雾,闻起来并不难受,在加尔各答的春天里倒像是较温和的秋天的气味。在加尔各答,他们都是这样把庭院废物烧掉的,甚至在市中心也是如此;这使得褐色的烟雾更加浓厚。那天早上,没有整理的校园小草地上杂乱地放了一堆破损的褐色课桌椅,杂草则从校园的小土堆上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