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

此城名谓迈拉波,

美丽雄伟又富庶;

古来异端拜偶像,

至今仍然未悔改。

——卡蒙斯《路济塔尼亚人之歌》(1572)

一九六二年八月某天,在喜马拉雅山脉某处,我正随着一年一度的朝圣人潮前往海拔一万三千英尺的阿马尔纳特山洞,去参拜洞中由冰柱形成的“林伽”——湿婆的象征。那时候,我遇到了“蜜糖”。他来自南方的马德拉斯,身材有点魁梧,相貌柔和。我们成了朋友。两个多月后我到了马德拉斯,又跟他见了几次面。他是个婆罗门,住在名叫迈拉波的婆罗门地区,就在那座著名古庙①附近。他是个忧郁内向的人:他在喜马拉雅山上看来如此,回到马德拉斯自家周边看来还是如此。他话很少。他不吝惜的是没有条件的友谊,全心全意投入、看不出有什么保留的友谊。他总是随时都可以见朋友,随时都乐于见朋友。他将近四十岁,但尚未结婚。他跟双亲住在迈拉波一栋舒适的中产阶级住宅里。

那回我在印度待了一整年。抵达印度数周后我便北往克什米尔,在那边做了几个月的工作,然后赴南方旅行。在乡下,我有时会跟结识的年轻政府官员待在一起,有时则投宿公家机关的小屋及招待所——这些是只提供最基本设备的简单房舍,虽然在绿色革命②之前的印度乡下,那种设备算得上奢侈。

在城市里,我到付得起费的旅馆投宿。未到印度之前,我原以为那边劳动力既然那么多,旅馆应该既好又便宜,就像五十年代早期的西班牙旅馆那样。事实不然。当时,印度几乎没有观光业,酒店管理也还不是一门专业。在小城经营小旅馆的人只能提供跟他们自己所使用的相同的设备,他们雇用的工作人员就像是他们自己家里那些衣衫褴褛的仆人。

马德拉斯的情形却不一样。供应素食的餐厅和旅馆都干干净净的(虽然顾客较多的荤食店或被古怪地称为“军用”的店家,跟北方的一样糟)。干净和吃素是有关联的,二者都是南方婆罗门宗教思想体系的一部分。在林地大饭店,我住的是增建部分中一个干净的房间,到有冷气的餐厅用餐,坐在大理石桌前取来盛在香蕉叶上的食物(使用香蕉叶是为了洁净,也为了发思古之幽情)。饭店屋外有花园及一座露天剧场或舞台。

如果我先前对南方的婆罗门印度教文化一无所知,如果我对婆罗门成就卓越的音乐和舞蹈艺术一无所知,那么我一到南方,就应该开始对那种文化有点概念了:我看得出,在这里,种姓——犹如伊丽莎白时代的“等级”观念——发挥着抑制文化、社会和身体上的各种混乱的作用,而这些混乱在印度是很容易发生的。

但是,在认识到这文化所扮演的防护作用的同时却也产生了一种陌生感。在林地大饭店的餐厅接触到南方的素食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这完全不像我从小就设想为印度基本食物的那种素食,譬如木豆和无酵素面包等。为林地大饭店招徕不少顾客的这种南方素食过分精致和清淡,我吃进肚里毫无感觉,从未觉得吃饱过。

宗教和食物一样奇怪。蜜糖要我去看看迈拉波的寺庙,他一向在那里拜神。可是,我在特立尼达成长时所认识的印度教几乎完全不涉及寺庙。我知道礼拜仪式是怎么一回事,它们是在家里举行的。我那位在印度出生的祖父于二十年代在特立尼达盖了一栋房子,就在房子最顶端设了间礼拜室。我最熟稔的是不时举行的史诗及经文念诵仪式。信徒隔着一个特别制作、加上装饰的陶质神龛与长老相对,神龛上摆着一盏圣火,燃烧的含树脂油松发出一股香甜的味道。念诵中,每隔一段时间,有人会把净化奶油和糖加进火里,然后摇铃,敲铜锣,有时还会吹海螺。文字的念诵,以及一旁伴随的缓慢有规律的音乐:这是我成长时所接触到的印度教,而这就足够让我感到莫测高深了。蜜糖想让我认识的关于寺庙的种种——关于神圣场所、寺庙里特别供奉的主神等等——实在令我摸不着边,甚至让我有点乱了思绪。

虽然马德拉斯让访客宾至如归,我在那里却一直有置身异域的感觉。雕刻的金字形庙塔;棕榈树;光着上身在旧石柱间出入的婆罗门;迈拉波那座巨大美丽的贮水池,池内四周都设有石阶:这些就像是昔日欧洲旧版画插图中的景物。特别是那些庙塔,它们一再让我感受到视觉上的小震撼,每次都觉得我又在以新的眼光看着那地方;觉得当地的文化依然完整;觉得我所见到的跟最早的旅游者收入眼底的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