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势力终端

《下棋人》(TheChessPlayers)是萨蒂亚吉特·雷伊少数几部以非孟加拉为背景的电影之一。这是一出历史剧,讲述了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英国兼并奥德①王国的经过。奥德原是莫卧儿帝国的一省,十八世纪中叶,它成为该帝国的后继国之一。勒克瑙是奥德的首都,雷伊的电影即以此地为背景:一部刻画细致的作品,以当时人们可能会采取的角度来看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件。这部电影不仅对十九世纪的英国帝国主义提出了批评,它还检视了——带着理解和悲伤和幽默——一个气势将尽的十九世纪印度穆斯林文化的颓废或迷失或无助:在这个文化里,统治者下棋为乐,拈花惹草,而他们的领土(及人民)则落入外人之手。

英国吞并奥德是一八五七年印度民族大起义的导火索之一。在殖民时代以及过后一段时间,有些人将大起义称为第一次印度独立战争。不过,这是二十世纪的看法,二十世纪的用词,也是一种模仿,想借此赋予旧印度一点俄国人在他们自己历史中找到的那种社会主义活力。大起义是穆斯林活力在印度的最后一次爆发——最后一次,除了在大约八十年之后再次兴起的穆斯林巴基斯坦建国运动。

勒克瑙是穆斯林印度的势力终端。这座城市是印度联邦中最大的北方邦②的首府。其历史中心有如从奥德省督时代起就存在的墓园,到处都是战后的废墟。大起义时期,双方对峙之间,它曾遭受重炮轰炸,过后,英国人把废墟保留下来作为纪念,又把它们移交给了独立印度。

省督们狩猎时所住的行馆——“Dilkusha”,意为“怡情悦性”——没有屋顶。它墙上的灰泥大多已经脱落,构成墙体的一层层薄砖裸露了出来。这是本地的建筑方式;不过,加上还残存的马厩,这座——算得上宏伟的——行馆却有源自欧洲的建筑风格:奥德省督雇用了各行各业的欧洲人。纵使已成废墟,这座狩猎行馆仍然很适于本地气候。甚至在晴朗温暖的日子,只要站在其厚墙的阴影里,就会感到清凉舒服。气候——在勒克瑙别处的钢筋水泥和玻璃建筑之中似乎令人完全受不了的气候——在只相隔短短距离的这里变得相当温和,几近完美。几乎可以肯定,行馆的设计者也有同感。身处这些损毁的旧墙之间,你甚至会觉得勒克瑙的气候也可算是省督时代奢华生活的一部分。

另一个建筑风格类似的较大的废墟是常驻官邸。英国常驻官原本是大使或代办,最后成为了奥德的实际统治者。历经数十年,前后几任省督为这位有权势的人建造了这座常驻官邸。这不只是一栋单独的建筑,而是一个聚落,一个小镇。大起义开始时,该地区的英国人就是被集合在这里的,同来的还有忠于他们(或害怕起义者)的印度仆佣及军人。当时常驻官邸总共有三千人,他们被起义军围困了三个月。围困解除时,三千人之中已经死了两千人。其中的英国人被葬在官邸的一个角落,后来,为了纪念这些人,在同一地点还竖立了很好的墓碑。

就像保留省督狩猎行馆是为了提醒人们奥德省督权力的终结,同样,受过围困的常驻官邸的破损建筑也被保留下来纪念英国人的英勇。英国救兵(主要是苏格兰人和锡克教徒)获胜后将其炸毁的狩猎行馆是比较完整的废墟。常驻官邸的建筑上有许多来复枪子弹留下的小凹痕,偶尔还能见到无炸药炮弹造成的较大片破损。或许,围困未能成功是因为起义军缺乏必要的武器。在灰泥下面,狩猎行馆和常驻官邸的建筑都看得到构成其主体的扁而薄的勒克瑙砖块。

常驻官邸是英国统治的著名纪念物之一。如今,退出印度并且经历了本世纪的战争之后,英国人几乎已经不记得它了。但它在印度历史中仍然具有重要地位。独立印度继承了这座纪念物,将它保存下来,进行维护。常驻官邸目前是一座公园,弹痕累累、饱经风霜的建筑物之间有树木花草和步道。

拉希德出生于一个古老的勒克瑙穆斯林家族;我在勒克瑙的最后一天,他陪我在常驻官邸里走了一遭。起先,他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谈着历史,乐于向我介绍这个著名城市的著名景观,也乐得让我知道勒克瑙(不像其他城市)还有地方可以散步。但到了博物馆里,身处起义军的劣质炮弹、其他被妥善照料的帝国遗物、没有光泽而且说明文字已经褪色的相片和版画之间,拉希德的心情就变了。他的穆斯林感受被一下子激起了。对一百三十年前的往事,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英国常驻官的大权及省督的屈辱令他愤怒不已,围攻未能奏捷,穆斯林的胜利近在咫尺却终究功败垂成,这更令他既愤怒又悲痛。他说:“混蛋!混蛋!”他骂的可不是围攻者,而是受困者,博物馆的展示主题正是后者的英勇及整体的逆境,他们的侥幸逃脱及悲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