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经典(第3/7页)

在后面的一章“雪”中,汉斯·卡斯托普在滑雪中迷失了方向,精疲力竭中沉沉睡去。卡斯托普的梦境起初是充满喜悦与田园牧歌色彩的经典的地中海景色(基于阿诺德·柏克林的油画),美丽健康的人们在果园、草地、海边劳作、嬉戏,但是梦者被引向一座神庙,里面两个丑老太婆正在撕扯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子,用一个盆子接着,嘴里咔咔地咬着小孩的骨头。那美丽的景象与被肢解的神祇的神秘紧密相连。这一景象让卡斯托普理解了“彬彬有礼、可爱迷人的”人们与“那种恐怖”的密切联系。健康与恐怖相互依赖。卡斯托普像其他普通人一样,是两个哲学家,放荡而邪恶的纳夫塔与塞特姆布里尼,激烈竞争的对象。在“雪”这一章中,他感到他们俩谁也不对。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心跳与爱。

《魔山》作为一个德国神话,是对德国教育小说的戏拟。一个少年周游世界,经历磨难后认识自己。那两位喋喋不休,针锋相对的教师表现了对人性的看法,以及托马斯·曼自己对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间亲身经历过的世界的看法。塞特姆布里尼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但如卡斯托普所见,他又是一个只会弹奏一个调子却执意无视其单调局限的手风琴演奏者。而纳夫塔,这个深谙非理性主义、无政府主义和虚无主义的犹太人、耶稣会士则更接近曼自己的看法[8],而这一看法又更接近尼采强烈的悲观厌世思想,而非充满希望的理性时代的思想。这部小说有相当大的篇幅在铺陈描述相互对立的观点,现在很时兴把曼贬为“枯燥的”(甚至是乏味的)“观念小说家”,似乎这就意味着曼并不了解人类的情感——或激情,或悲剧。人们可以说小说家一般而言对知识的激情在社会中的力量着墨极少,但是人们的确在思考,人们的确为思想而生,为思想而死,也为妒忌、性或性爱、父母之爱而死。正如那位博学的批评家彼得·斯特恩讥讽的那样:“鉴于现代人往往都是知识分子同时又都是猎场看守人,或斗牛士,曼所专注的也就不那么晦涩难懂了。”也许我个人早年阅读《魔山》的经历可以证明这一点。那时的阅读被学术的严谨所困扰,努力地挣扎着在陌生的语词海洋中保持清醒,又被不恰当的译文所困,全然忽视了书中的那些辩论、争论是多么的有趣,多么的微妙而又具有讽刺意味。随着卡斯托普的自我教育摆脱了他最初的那种特别的资产阶级浅薄的天真,我们与喜剧相关的天性也发生了变化。他开始被逗乐了,我们读者也开始分享他的乐趣,而不是嘲笑他,或是从外部观察他。

我们有必要说说后来出场的一个人物,佩佩尔科恩先生,一个介乎酒神与森林之神(西勒诺斯)的人物。他的口头论说能力实在太差,他简直就没法说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这背后的意思就是,这个家伙不讨论生死,而只是活着并死去。他就是那样子,他追求克拉芙迪娅因为他活着。如果要把他严肃地视为某个超越了争执不休的生命天使和死亡天使的逻辑辩证法的话,我觉得我们需要根据托马斯·曼一九二二年发表的论歌德与托尔斯泰那篇文章的角度来审视他。

这篇热情机智而又复杂难懂的文章将两位大文豪比作粗俗的作家,安逸于自身的皮囊。在他们作为作家和自己身居其中的世俗世界的观察者的力量中心是他们天生的自我主义。曼将他们二人比作传说中的巨人安泰,“因为他一旦接触大地母亲就会因新鲜力量的注入而不可战胜”。曼讲述了两位伟人的真实故事——托尔斯泰六十岁时,跟一屋子的大人、小孩一起玩“努米底亚骑兵”游戏。他描述了托尔斯泰的岳父贝尔斯记载的一件事情:

一天晚上,他们在屋里四处走动,轻松交谈着,突然那个年长的先知一跃而起,跳上贝尔斯的肩头。他可能立刻又跳了下来,但下一秒钟,他实际上又跳了上去,就像是个长着花白胡子的小妖精,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说到歌德,曼还记载了歌德对气候条件的敏感:

这要归因于他近乎夸张的感官天赋,那天晚上他坐在魏玛的家里竟然感觉到意大利墨西拿城的地震,这天赋的异禀就越发神秘了。动物都有在地震之类灾害发生时,甚至发生前就能感觉到的神经机能。我们身上的动物性则能够超越;而所有超验的东西都是动物性的。大自然的密友,人的高度过敏的感觉机能超越了实际感官的限制,导致了超感官的,自然神秘主义。在歌德身上,神圣的动物性是直接而骄傲地在他的各种活动范围(包括性),证明自己。他的情绪有时是十分阳刚的——这在托尔斯泰身上是断然不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