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经典(第2/7页)

《魔山》本身就是一个神话,一个具有多重意义和魅力的象征。德国的魔山是布罗肯山,歌德笔下的魔鬼靡非斯特领着犯了过错的浮士德登上这座危险的魔山,去参加“女巫们的安息日”或曰“瓦普吉斯之夜”无法无天,似梦似幻的狂欢。在小说“瓦普吉斯之夜”这一章里,塞特姆布里尼引用了《浮士德》(他经常这么干)的诗句:

想想吧!今儿个这山可是着了魔,如果你想让一团鬼火给你把路领,那你可就别这么认真啰。

小说中的瓦普吉斯之夜就是忏悔星期二——慕尼黑的“狂欢节”亦即放纵淫乱的狂欢盛宴。曼记下了魔山中伴随仲夏的狂欢节、转瞬即逝的季节性气候和不可思议地悄然流逝的时间,肺结核病人们成了幽灵和幻影。与塞特姆布里尼相比照,疗养院的院长贝伦斯就像歌德笔下的大魔法师乌里安。

不过,还有其他一些具有同样威力的魔山,比如瓦格纳的歌剧《唐豪塞》中的维纳斯山。剧中,图林根的瓦特堡成了维纳斯的隐秘住所,她勾引年轻的骑士陷入深渊,用感官的快乐包围他们,将他们置于山林仙女和歌声动人的塞壬女妖中。这个维纳斯是古代日耳曼传说中的女神,源于春天的白夫人。这个人物很像英国仙女故事中的仙后,她将特鲁·托马斯引诱到山坡上,在那儿,也是一晃七年,犹如一天光景。在曼写给阿曼的信中,长鼻子矮人——德国童话作家威廉·豪夫笔下的一个浪漫故事中的小男孩——被一个迷人的女王囚禁并被变成矮人,也是一天之内度过了七年。《魔山》中神秘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对她日渐增长的迷恋,是这些维纳斯梦幻的部分,它们令日常现实日渐枯萎,扭曲失真。

德国文学是德国古典主义和德国浪漫主义的对话。这座魔山中也有德国古典原型。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用了一个精确的单词“Zauberberg”(魔山)来指奥林匹亚山。他写道:“现在奥林匹亚魔山在我们眼前展开,展示它的根基。”《悲剧的诞生》中的这个“现在”就是尼采引用狄俄尼索斯的伴侣,森林之神西勒诺斯的智慧的时候。西勒诺斯告诉弥达斯王最好的人类境遇是什么:

“朝生暮死的可怜虫啊,因为偶然与艰辛得以孕生,为什么逼我告诉你不去听的最大福祉是什么?对你而言最好的远非你能力所及:不要被生下来,不要做人,什么都不是。

不过,退而求其次,就是马上去死。”

奥林匹亚神祇与这个大众智慧有何关系?这是殉道者对其痛苦的痴迷幻象。

现在奥林匹亚魔山在我们眼前展开,展示它的根基。希腊人敏锐地意识到生存的恐怖与凄惨。为了能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将华丽丽的奥林匹亚幻象置于眼前。

这里,森林之神,即引诱汉斯·卡斯托普的死亡欲望与富于幻觉形式的一座山十分切题地被并置在一起。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的观点是古希腊悲剧之美源于森林之神的歌舞队,而这歌舞队原是肢解并吃掉垂死之神狄俄尼索斯时的宗教仪式,后来才变成了歌舞队和伴随着酒神节上演的古典悲剧三部曲的第四部滑稽羊人剧。尼采的文本揭示了古希腊艺术中的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对立。日神(阿波罗)与清晰、定义、个性、梦想以及幻想相配,而酒神狄俄尼索斯则代表血腥的死亡与虚无的驱动力和对生命的恐怖、无意义的强烈而愉快的接受。尼采告诉我们,索福克勒斯式的英雄人物带着日神的面具,它们是我们仰视太阳时看到的黑色圆圈的反面。它们是要“治愈被可怕的黑夜伤害的眼睛”的发光斑点。

《悲剧的诞生》萦绕在欧洲文化里。弗洛伊德的《超越快乐原则》建立了一个死亡冲动,或曰桑塔托斯[5]的本能来将他的梦境变成真正的享乐追求。这一作品部分是对一战士兵被迫重新体验恐惧的持续不断的黑色梦魇的反应。曼的几部作品中反复玩弄其反讽与歧义,《威尼斯之死》中的阿申巴赫和《魔山》中的汉斯·卡斯托普都有谜一样的梦境,直接源于尼采的想象。这些梦境都是小说中的转折点。

头脑清醒的艺术家阿申巴赫在慕尼黑凄凉的小教堂外遇到那个陌生人时,便开始陷入疯狂。这个铁齿铜牙的家伙带着“傲慢专横的审视目光,他的姿势有一种大胆的甚至野性的味道”,看上去既特别又陌生,俨然就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伴侣》开头那个站在小庙外迎接彭透斯[6]的酒神形象。阿申巴赫在威尼斯爱上的那个美少年塔齐奥,他的名字听起来像扎格列欧斯[7],那个被肢解的狄俄尼索斯的名字。这个陌生的神祇,连同他的黑豹和霍乱都来自东方,一如微笑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和她那双斜视的吉尔吉斯人的眼睛。就像彭透斯那样,阿申巴赫分裂了,清晰地梦见那个陌生的神祇,和他的长笛音乐,他的那群同伴,“一大群人畜混杂的”暴怒的女人和山羊,互相撕扯,吞噬着“一团团冒着热气的血肉”。一幅狂热的宗教牺牲盛宴上的自我迷失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