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9页)

故去的祖父显得那样陌生,仿佛不再是他本人,只是一具真人一般大的蜡像,死亡将它塞在灵床上取代祖父本身,而眼下一切庄严神圣的排场都是靠它来进行的——这,也属于死亡的第二个方面。也就是说,那儿躺着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讲,物体,已不是祖父自己,而只是他的躯壳——汉斯·卡斯托普知道,做成它的不是蜡,而是它本身的物质,只是物质。正是这物质处于不正常状态,一点也不值得悲哀,就像那些关系着身体,仅仅关系着躯体的事情,很少值得人悲哀一样。小汉斯·卡斯托普观察着那蜡黄色的、平均的、像乳酪一般凝固的物质;那真人般大小的偶像,还有他已故祖父的脸和双手,就是由它做成的。这当口,一只苍蝇落在那不能动弹的额头上,开始把自己的长鼻子探来探去。老菲特小心翼翼地驱赶着苍蝇,生怕不小心碰着死者的额头;他的表情是那样一本正经,好似对自己正在做的事不该有任何了解,也不屑了解——这一庄重的表情显然跟祖父仅仅只剩下一具躯壳的事实有关。然而,那苍蝇在盘旋了一阵之后,又在祖父的手指上,在紧挨着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勉勉强强地着了陆。目睹这一幕,小汉斯·卡斯托普深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楚地嗅到了那种早已熟悉的气息,虽然是淡淡的,却特别凝滞顽固,使他不好意思地想起一个患有讨厌的疾病因此谁见谁躲的同学来;那晚香玉的芳香暗地里就担负着驱散这臭气的使命,然而却事与愿违,尽管它们如此美丽繁茂,忠于职守。

小汉斯反复多次地参加守灵:第一次单独跟老菲特;第二次跟做酒商的舅公迪纳倍尔以及雅默斯舅舅和彼得舅舅;随后还有第三次,一群穿得干干净净的港口工人来到揭开了的灵柩前站上那么一会儿,表示向卡斯托普父子公司从前的老板告别。接着便是葬礼。那天大厅中挤满了人,圣米歇尔教堂的布根哈根神父,正是当初为小汉斯·卡斯托普施洗的那位,这时也戴着西班牙式的领圈,当着众人致了悼词。随后,在紧跟着灵车的第一辆马车里,他和小汉斯·卡斯托普异常亲切地闲聊起来;而在他们后边,还跟着一支长长、长长的队伍——接着,这一阶段的生活便结束了,汉斯·卡斯托普马上改换了住处和环境,尽管他还年纪轻轻,这样做已是第二次。

在迪纳倍尔舅公家——关于汉斯·卡斯托普的品性德行

改换住处和环境对汉斯·卡斯托普并无坏处。因为他搬到了迪纳倍尔参议——他法定的监护人家中。在这里他什么也不会缺少:对于他个人眼前的成长肯定不缺少关心,同时还照顾着他目前尚一无所知的未来的利益。迪纳倍尔参议是他亡母的叔叔,眼下负责管理卡斯托普家族的遗产。他变卖了不动产部分,已着手对经营进出口业务的卡斯托普父子公司的账目进行清理,结果盈余了大约四百万马克,这就是汉斯·卡斯托普可以得到的遗产。迪纳倍尔参议将它们全部买成绝对保险的证券,而每到一个季度的头上,他都从如期领取的利息中提出百分之二来给自己作佣金;这样做并未损害他跟外侄孙的亲情。

迪纳倍尔的住宅坐落在哈维尔施德胡德路旁边一座花园的深处,临着一片容不得哪怕一丝杂草混在里边的大草坪以及公共玫瑰花圃,再往前就可以看见易北河。每天清晨,尽管拥有一辆漂亮的马车,老参议仍步行去他在老城的商号,以便活动活动筋骨,因为他时不时地会发脑溢血。下午五点,他同样徒步而归,接着迪纳倍尔家中便开始十分讲究地用午餐。老参议是个结实汉子,穿着上等英国呢料缝制的衣服,金丝眼镜背后眨动着一双淡蓝色的金鱼眼,鼻头像盛开的鲜花,水手式的胡子已经灰白,左手粗短的小指头上戴着一枚光灿灿的钻石戒指。他的妻子早已过世。他有两个儿子,即雅默斯和彼得;他们俩一个在海军中当差,很少呆在家里,另一个在父亲的酒业中活动,是公司的既定继承人。多年来,操持家务的是萨勒恩,一位家住阿尔托纳的金匠的女儿;在她圆滚滚的手腕上,总是套着白色的浆得硬硬的绉边。她坚持家中的早餐和晚餐必须丰富,必须配有冷食,配有大虾和鲑鱼、鳗鱼、鹅胸脯以及番茄酱加烤牛排。每当迪纳倍尔参议请客的时候,她都把佣人们盯得很紧;也就是她,尽心竭力地充当小汉斯·卡斯托普的母亲这个角色。

汉斯·卡斯托普就如此成长在恶劣的气候中,在海风和潮气中,成长在——如果可以这样讲的话——黄色的橡胶雨衣里;整个地看,他感到心满意足。一开始,他确实有点儿贫血。海德金特大夫说过,得让他每天上午放学以后额外地多进一次早餐,饮上大大的一杯黑啤酒——一种谁都知道营养丰富的饮料,海德金特大夫还确信它能够生血;不管怎么说吧,黑啤酒确实以一种对他来说是可贵的方式起到了安神的作用,防止了汉斯·卡斯托普的一种怪毛病,即他经常会翕张着嘴,神不守舍地在那儿发呆,让迪纳倍尔舅公讥笑他老“打盹儿”。除此之外他却健康而正常,是位很不错的网球手和划桨手,虽然他不大情愿亲自去操桨,更喜欢在夏日的傍晚走到乌伦霍尔斯特租船俱乐部的露台上,坐在那儿一边听音乐、品美酒,一边观赏那些灯火明亮的船只,以及在船只间映着五色灯光的海面上来回游弋的白色天鹅。他说起话来也是那样从容、理智,虽然有一点空洞单调,还带着方言的味道。是的,只要注意看看他那无瑕可寻的金黄色的头发,看看他那修养得很好、但不知怎么总让人觉得是老古董的脑袋——这个脑袋以某种干巴巴的漫不经心的方式,表现出一种不自觉的世代相传的傲慢,那就谁都不会怀疑,这位汉斯·卡斯托普确系汉堡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纯粹而地道的产品,在这儿他是如鱼得水。至于他本人,设若他也试着问一问自己的话,对此同样不会有哪怕一瞬间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