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9页)

人不仅仅过他作为个体生命的私生活,而是自觉不自觉地也生活在时代和同时代的人们中;要是他承认自己生存的一般非个人的基础也属必须,视它们为理所当然,那就怎么也想不到要对它们进行批判,一似好样的汉斯·卡斯托普的实际情况那样,那么,很有可能,他就会隐约感到自己的品性受了它们的缺陷的影响。个人眼前会浮现着这样那样的目标、意图、希望、前景,激励着他去行动,去作更大的努力;但是,如果围绕着他的非个人因素,也就是时代本身不管外力怎么推动都从根本上缺少希望和前景,暗暗让人感到是无望的、没有前途的、一筹莫展的,如果对于那个自觉不自觉地提出来的问题,那个反正会以某种方式提出来的问题,即一切的努力和行动到底有没有一个终极的、超个人的、绝对的意义?——要是对这个问题只能以空空洞洞的沉默作为回答,那么正好在那些秉性比较诚实的人身上,这种情况几乎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的效果,而且其影响将超越心灵、道德的界线,扩及个人的心理和生理上去。在时代对“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作不出满意回答的情况下,人却能努力进取,超凡脱俗,那就得要么具有孤高的秉性——这实不多见,还带有英雄气概,要么生命力特别旺盛。汉斯·卡斯托普既非前一种人,也非后一种人,所以就确实平平庸庸,虽然是那种体面意义的平平庸庸。

在上面我们不仅谈了年轻人学生时代的心理情况,也谈了后来他已经选定自己立身事业的那些年代。要问他上学的成绩怎么样,他甚至还留过不止一次级。可整个说来,他靠自己的出身,良好的品性,最后还靠了他那很可观却缺少热情的数学天赋,终于一级一级地升上去了。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他又决定继续念高中,实事求是地讲,主要是想将一种已经习惯了的临时和未定的状态延长下去,以争取更多的考虑时间,考虑决定他汉斯·卡斯托普到底将来想干什么,因为他确实长时间心中无数,甚至到了高年级仍然不清楚。当事情后来终于决定了——说他终于作了决断似乎言过其实,他大概还感到,事情本来也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样子。

不错,他确实对船舶一直很感兴趣。小时候,他曾用铅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满了小渔轮、运蔬菜的平底帆船和五桅大帆船;十五岁那年,他站在来宾席上观看了双螺旋桨的波茨坦“汉莎”号新式船在布洛姆与伏斯造船厂下水以后,曾用水彩将这艘躯体修长的船惟妙惟肖地画到纸上,被迪纳倍尔参议拿去挂在了自己的私人写字间里。画上那汹涌的绿色玻璃般透明的大海处理得如此灵巧,如此喜人,有位熟人看了对迪纳倍尔参议说,这是个天才,将来可望成为一位出色的海洋画家。这个评论由老参议不动声色地转告给了自己的被监护人,汉斯·卡斯托普听罢只是快意地一笑,压根儿没考虑会去操那种紧张劳碌却填不饱肚子的营生。

“你所有不多,”迪纳倍尔舅公不时对他说,“我的钱将主要归雅默斯和彼得,也就是说将留在经营里,彼得只获得他应得的那份息金。属于你的财产管理得挺稳妥,将带给你可靠的收入。可是要靠利息过日子,这年头已不再轻松愉快,除非你有五倍于你现在的资产。你要是想在汉堡这个地方混出个人样儿来,过你已经过惯的生活,那就得老老实实挣钱,这点你最好记住,孩子。”

汉斯·卡斯托普记住了舅公的话,开始寻找一种不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算过得去的职业。有那么一天,他终于找到了——那是在通德尔—威尔姆斯公司的老威尔姆斯的启发下实现的。这老头在周末的惠斯特牌桌上对迪纳倍尔参议说,汉斯·卡斯托普这孩子应该学习造船,对,这是个好主意,将来要是进了他的公司,他愿意对年轻人另眼关照。职业一经选定,汉斯·卡斯托普就把它看得很高,发现它虽然复杂和吃力得要命,却也真的挺不错,挺重要,挺了不起,以他平和的天性而言,这无论如何远远胜过了他表兄弟齐姆逊所选择的职业。他已故母亲的异父姐姐的这个儿子执意要当军官。再说呢,约阿希姆·齐姆逊肺部本来就不怎么健康,可也许正因此他才喜欢上了野外的差事。在那儿很难有什么真正动脑筋的活儿和让人神经紧张的事情,也许他就该如此吧,汉斯·卡斯托普略带轻蔑地下了结论。要知道,他本人虽说一干活儿就累,却对工作怀有极大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