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洋彼岸(第6/15页)

“这是燕妮的父亲,”她说,“不过——噢,我真恨他呀,这个人!他为自己的女儿可以大把地花钱,对女儿人格的培养却不肯付出万分之一。是吧,汉斯,”她继续说,她丈夫正打趣地抚摩她的头发,好像让她消消气似的。“你只要读一读燕妮收到的任何一封回信,就会明白。至少我看不出那和收据之类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我母亲拉起我那年轻嫂子的双手。

“哎呀,我们格蕾特也是太冲动了,”她说,“我早就认识这个人了,就是说,那是很多年以前。但他不得不与生活的艰难困苦作斗争。所以,我们的性情仍然是温和的,他的心却变得冷酷了——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后来,我们就坐在一起了,我不得不根据我的亲人的问话,再把我在信中已说过的一切讲述一遍。这时,燕妮也回到我们这里,静静地坐在格蕾特身旁。

晚上,在亲切的谈话后,汉斯领我进入楼上的卧室。他走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入睡,但我躺在枕头上内心很平静很愉快。在窗前花园的树丛里,夜莺总在唧唧喳喳地鸣啭。

我一觉醒来,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我的房间。一种一天天健康和生命力充沛的感觉流过全身,这几乎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我穿好上衣,打开窗户——下边柔嫩的草地上还挂着湿漉漉的露珠,玫瑰花的芳香迎面扑来,是那样令人感到清爽宜人。我的表指向六点,离共用早餐还有一个钟头。于是我再一次环顾我的房间,听格蕾特戏谑地对我说,这里从前是我的那个扮过强盗的未婚妻的闺房。一点不假,我把梳妆台的一个抽屉抽出来一看,那里还有一小块玫瑰色的绸子,绸子里裹着一缕缠得很紧的乌亮的长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完好无损地把它解开了。随后,我在床上方的一块吊板上找到几本写着燕妮名字的书,就开始翻阅起来。头一本是少女一般都有的纪念册,里边写满了杂七杂八的诗行,全没有什么充实的内容。但在无特色中也有很具特色的东西,正像无害的苜蓿也是杂生着带刺的蓟草。这时,头一棵蓟草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是一朵玫瑰花,快快把我采摘;我的根儿已经露在外,风雨好厉害。不,你走吧,请把我放开;我不是花,不是一朵玫瑰。风儿抓住我,我的短裙在飘摆;我只是一个远离家乡没娘的女孩。

在最后一行下边画了两道线。同样意思的诗行,纪念册里还有很多。

我把纪念册放下,拿起另一本书。我不禁大吃一惊,那竟然是西尔菲德的《种植园主的生活》,那一部分正好是对有色女人生动的描述。作者几乎不认为那些造物是纯粹的人,但在他的笔下她们被描写得极其美丽诱人,在欧洲移民眼中简直就是邪恶的人精。书中的个别地方也画了一些铅笔道,有时笔道很重,以致书页都被划破了。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小燕妮关于这个问题的一次谈话,那时在她的幻想中那么愉快地保存着的一切,如今想必已经留下了一道无比痛苦的印痕。

我站起身来,从窗口往外眺望——这时,她正走在下面花园里的那条宽阔的碎石路上。她像昨天一样身穿一条白色的裙子,在那几天里,除了白裙,我就没看见她穿过别的衣服。

片刻后,我也来到了花园。她就在我前面的那条宽阔的路上走着,那是一条从露台起围绕着草地的路。她快步地朝前走,好像内心很不安,同时晃动着她那拴着绸带的草帽。我停住脚步,从后边看着她。当她不一会儿走回来时,我就迎面朝她走去。

“请原谅,如果我打扰你了,”我说,“那个小燕妮我并没有忘记,现在我更心急火燎地想跟这个大燕妮结识呀。”

她立刻睁大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我。

“已经发生了很不理想的变化,阿尔弗雷德!”她答道。

“我希望根本没有发生变化。昨天你已经暴露了。你完全还是从前那个热心的爱激动的燕妮,我觉得,就连你黑黑的头发都会从发髻里跳出来,又变成了不服帖的发卷儿围着前额飘动。还有,”我继续说,“让我跟你直说吧:你的同情心在无意中的表露,让我多么感动呀。”

“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她说。

“唉,燕妮,当我的母亲拥抱她的儿子的时候,你端在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那不是同情心又是什么呢?”

“那不是同情心,阿尔弗雷德。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可没那么好。”

“那到底是什么呀?”我问。

“那是嫉妒。”她冷淡地说。

“你说什么呀,燕妮?”

她没有回答。但当我们俩并肩往前走的时候,我看见她抿着她那小红嘴唇把那光亮的牙裹在嘴里。但不大一会儿,她就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