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洋彼岸(第8/15页)

我没有回应她。像昨夜一样,远近都有夜莺在啼鸣。当它们陡然都一声不响时,我觉得连露珠从星空落在玫瑰上的声音,我都听得见。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我说不清。突然,燕妮挺了挺腰板说:“再见,阿尔弗雷德!”同时把手伸给我。

我本想留住她,嘴里却说:“那就再握一次手吧!不,这里,握我左手!”

“你已经握过了。为什么要握左手呢?”

“为什么,燕妮?左手我是没有必要给别的人握的。”

燕妮走了。而在树丛里,夜莺还在不停地啁啾鸣叫。

那些像一串珍珠那样美好的日子被打断了。下一天对我而言至少是黯然无光的,因为——燕妮一走,我的心绪向来如此。她说过,她早就想到邻近的一个庄园去做客了。一大早,她就乘坐路过我哥哥庄园的那辆邮车走了,预计当天很晚才能回来。

上午,我在母亲的房间里,平心静气地跟她交换了思想,谈了谈我未来的计划。下午,我随哥哥去看田地、牧场、荒野和泥灰岩矿,后来格蕾特对我讲述了他们的那段有趣的订婚故事。夜色越浓,我就越发不安,无法静下心来倾听他们的讲述。等我母亲一回卧室以后,我就倚在开着的园门上,立在昨晚我和燕妮并排站过的地方。这时,我的目光又越过草地,望到小树林那边,遥远的林苑树墙雾蒙蒙地显现在淡蓝色的月光中。由于碰到一些偶然的情况,至今我都没有进过这个林苑。但是现在这浓浓的阴影比昨晚更让我着迷,正是因为有这些阴影映衬,园门的各个入口才隐约可辨。我觉得,那树叶和阴影的迷宫里,必定隐藏着这夏夜的最诱人的秘密。我回头,看客厅里有没有人注意我。然后,我轻步走下露台,进了花园。月亮刚刚从橡树和栗树的树梢后面升起,照不到树梢的东边。隐没在阴影中的这一侧,围着草地走,顺路摘下的一枝玫瑰已经湿漉漉地挂着露珠了。我走进正对着住宅的那座小树林。一条条宽阔的小路看似毫无规律地盘绕在灌木丛和一块块不大的草地之间,有些地方,不时从黑暗中闪现出一枝开着白花的茉莉。过了一会儿,我出了小树林,走上一条横在我面前的宽广的大道,道路的另一侧庄严地耸立着古老园艺风格的树墙,披着朗月的光辉。我站在那里,仰头往上看,每片树叶都能看清,不时会有一个大甲虫或一只蛾子从杂乱的叶丛里飞到明亮的月夜中,在我头顶的上空嗡嗡作响。我的对面,是一条通向林苑深处的小路,我不能断定,它是否就是刚才引诱我走出露台进入它的暗影中的那一条路,因为树丛遮住了我的视线,回过头来再也看不见庄园的住宅了。

我走过的小路,寂然无声,我心中每时每刻都充满噩梦般的恐惧,好像我已经无法找到返回的路了。两侧的树墙那样厚,那样高,我仿佛困在井中,抬眼只能看见一小片天空。

当我在两条道路的交叉处,踏上一块空旷地段时,我总会坠入梦幻:好像我回到了一七五〇年,看见一个身穿钟式裙和坎肩,头扑发粉的美女,挽着一个时髦男人的手臂,从对面小路的阴影里走到月光下。但在现实中,一切依然是那么寂静,只有夜风吹动树叶,在那里低语。

经过几条纵横交错的小路,我来到一个水塘边。从我站的位置估测,那个水塘长不过百步,宽也就是五十步光景。不过,这里只有一条宽路和岸上疏疏落落的树木把水塘与四面围抱的树墙隔开。深水塘暗绿的水面上,处处都有白色的睡莲闪着微光。在睡莲之间,水池的中央,一个刚高出水面的基座上,孤独而沉默地伫立着维纳斯的大理石雕像。这个场所,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沿着水塘边信步走去,一直走到离雕像最近的对面才站下。这显然是路易十五时代最美的立式雕像之一。两只赤脚有一只伸了出来,悬浮在水面上,好像正准备浸入水中。一只手扶在一块岩石上,另一只则在胸前把那件敞怀的衣服拽在一起。我从那里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是把头转向后面,似乎想在她裸露的身体跳进波涛之前,确信没有不速的过客偷看。

那动作表现出如此迷人的生命力,同时她的形体的下部又有阴影遮盖,月光则温柔地把她那大理石的肩头照亮,这一切竟使我真的觉得,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严禁踏入的圣地的深处。我背后的树墙旁边,放着一张木长椅。我又坐在长椅上朝那个美丽的神像观察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看得太出神,竟被她的美迷了心窍,结果我每看她一次,心里总是想到燕妮。

最后,我站起来,又在一条条黑暗的小路上随随便便转悠了一阵子。在我刚刚离开的水塘的不远处,我发现,在一片长满低矮灌木丛的地方有一个大理石基座,那上边还留着第二个雕像的残肢。那是强壮男人的一只脚,很可能是波吕斐摩斯(6)的脚。那位语言学家表兄的话也许并没有说错,据他说,那个雕像是伽拉特亚(7),她为躲避一个粗野的海神之子的追求而跳进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