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洋彼岸(第7/15页)

“嗐,”她高声说,“这你哪里理解呀。你现在并没有失去母亲。而且——啊,我失去这位母亲,她还活在世上!我曾经是她的孩子呀——想到这儿,我就头晕,因为这一切现在就埋在我的心底。我一再使劲地想啊想,想从我模糊的忘却里唤回她美丽的面容,但我总也办不到。我只能想起她那可爱的身影跪在我儿时小床旁的情景:她哼着一支奇怪的歌,用温柔的黑天鹅绒般的眼睛望着我,直到睡意不容抵抗地把我压倒。”

她沉默不语。我们转身又朝那所房子走去,我看见我嫂子正站在露台上摇着手绢招呼我们。我抓住姑娘的手。

“你认为你还了解我,是不?燕妮!”我问。

“是的,阿尔弗雷德,而且在我心目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我们走进露台,格蕾特伸出手指,微笑着指点着我们。

“如果你们还需要人间的饮食,”她说,“那现在就坐到茶桌前边去!”她就这样把我们赶进了前厅,我们发现母亲和哥哥正在那里交谈。在这种亲切融洽的氛围里,燕妮年轻的脸上刚才还罩着的阴影,很快就消失了,或者说,至少这些阴影无人觉察地从表面退到了她的内心。

下午,我找到机会和燕妮回忆我们童年在一起的故事,她又开怀大笑,笑得那么爽朗了。有好几次我都试图把话题从谈我的母亲转到谈她的母亲,但是,她要么是突然一声不响,要么就是去谈别的事情。后来,烈日的灼热减弱时,我哥哥喊我们和他妻子到大草地上去打羽毛球。这是他礼拜日的消遣,他总是严格遵守,从不懈怠。他命人把一个软垫安乐椅搬到露台上,让母亲坐在上面看我们打球。

打羽毛球正是燕妮的长项。她瞪着那双机灵的大眼睛追逐羽毛球,时而后退,时而跑向侧面,她的脚轻盈地移动飞也似的掠过草地。在恰当的一瞬间,她会把小手一挥用球拍击中急速下落的球,让它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回空中。有一次,她球兴甚高,竟把球拍甩了出去,立时大声呼叫:“它飞了!快追上它,快追上它!”她自己追过去,还用手打着拍子,仿佛在跟谁打招呼。或者,当她弯下腰去接球,或者当球被我哥哥强有力的手臂击中,飞过她的头顶——你就一定会看到:她把她那长满乌黑油亮头发的脑袋怎样往后一仰,她那柔软的臀部怎样轻捷地跟着美丽的头颅转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这有力而又如此优美的动作中,确实有点什么东西使人不自觉地想到原始的野性。我那心地善良的嫂子似乎也被这野性迷住了。就在燕妮追球的时候,格蕾特跑到我面前,悄悄地说:“你在看着她呢吧,阿尔弗雷德?你睁大眼睛看了吗?”

我回答道:“噢,我的眼睛都瞪圆了,格蕾特!”

她十分亲切地笑了笑,看着我,很神秘地说:“我只把她许给一个人,你听着,只许给世上唯一的一个人!”

接着,母亲喊我们,说:“孩子们,就玩到这儿吧!”燕妮跑过去跪在她面前,老太太抚摩着她热乎乎的面颊,唤她“我的心肝宝贝”。

晚饭后,点亮了大吊灯。母亲进去休息以后,我跟这两位年轻的女子坐在客厅一个昏暗角落里的拐角沙发上。我哥哥回自己的房间处理某些事务去了。通向露台的那两扇门大开着,晚风习习吹来,在座位上我们能透过昏暗的树丛看见暗蓝夜空里的星星。

格蕾特和燕妮沉浸在她们寄宿学校的回忆中,她们谈得津津有味。我只需一旁倾听就行了。我们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但在格蕾特喊了一声“那的确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时,燕妮却一声不吭地垂下了头,那头垂得那么低,连她光亮头发的分缝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她站起来,向敞着的园门走去,到门口她停住了脚步。这时,我哥哥把他妻子叫到隔壁房间去了。我于是走到燕妮跟前去。在外面,月夜已把花园裹在它柔和的香气里。在草地上,这里那里往往会有一枝玫瑰从朦胧的光照中显露出来,它们的花萼对着刚刚升起的月亮闪着光辉。小树林那边,现出林苑高高树墙的一部分,披着淡蓝色的光,而通向那里的条条小径则黑沉沉的,神秘莫测。不论是燕妮,还是我,都不想说话。然而,就这么默默地站在她身边,望着那埋藏着不祥预想的月夜,我也觉得心里很甜。

还是我先开口说了一句:“我发现,你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你那恶作剧的偏爱哪里去了。”

她答道:“是的,阿尔弗雷德。”从她的声音中我听出她正在微笑,“要是约瑟芬姑妈在我们这里,该多好!说不定,”她突然严肃地添了一句,“我会动脑筋干点儿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