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二章(第3/6页)

他从小径上转了过来,小心地端着一个蓝色大碗,就好像他长衬衫里的肚子鼓了起来;他的嘴上说着同样的话,用着同样的语调。她非要顽固地和他说法语这一点问题都没有。关于他会说起的事,他从本能上就知道她会怎样回答他的问题,也知道她差不多明白他的话。

他说他最好先把母鸡从窝上抱开,以防它们啄她的手。他把碗递给她,从阴影里抱出一只正反抗着、羽毛凌乱、咕咕叫着的母鸡,他在它面前丢了一把糠饼和一片生菜叶。他又抱了一只出来,然后又接连好几只。之后,他说她可以进去给鸡蛋洒水了。他说他不喜欢给鸡蛋翻身,他的老笨手总是把它们弄破。他说:“等一下我先把老母马牵出来。吃点草对它没啥害处。”

因为羽毛蓬松,那群母鸡个头大了许多,在她脚下互相警惕地绕来绕去。它们咯咯叫着,咕咕叫着,啄着一块块的糠饼,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铁质狗槽里喝着水。随着一阵夸张的嗒嗒马蹄声,老母马从马厩里走了出来。这是匹十九岁的倔强而脾气暴躁的深栗色马,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就算你一天喂它五遍燕麦和热水调过的糠,它也不会长一点肉。它迈着首席女高音的步子从门里走到阳光下,因为它知道它曾经也是匹名马。母鸡散开了,它朝空气咬了两口,露出大大的牙齿。冈宁打开就在旁边的果园的门,它一路小跑着出去了,突然停了下来,膝盖一曲,躺在了地上滚来滚去。它瘦瘦的长腿高举在空中,看起来特别不协调。

“是的,”玛丽·莱奥尼说,“对我自己来说,我别无所求![76]”

冈宁说:“看它一点都不显老,对吧?可劲地折腾,就跟个刚出生五天的小羊羔子似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苍老的脸上满是喜悦。爵爷有次说过那匹老母马应该给送到伦敦的马展上去。那是好多年前了!

她走进了漆黑、温暖、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兼作鸡房和马厩的棚子深处。马栏和鸡房之间用铁丝网、给鸡做窝的箱子,还有撑在粗木棍上的毯子分开。她得弯下腰才能走到养鸡房那边去。墙上立柱间漏光的裂缝冲她眨着眼。她小心地端着那碗温水,把手伸进了暖暖的草窝里。鸡蛋摸上去就像发烧一般滚烫,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她把它们翻了翻,然后向窝里洒了点温水;十三,十四,十四,十一——这只母鸡真爱弄破蛋!——还有十五个。她倒掉温水,然后从其他窝里一个又一个地摸出蛋来。这些收获让她很满意。

在上面的一个箱子里,一只母鸡低低地趴在蛋上。它威胁地发出咕咕声,她的手靠近它的时候,它就用那种大难临头的声音尖叫起来。外面的母鸡同情的叫声也传到了她耳朵里,它们也尖叫着大难临头——公地上的母鸡也这么叫着。有只公鸡喔喔地叫了起来。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说她不要求比现在还要好的生活。但这就满足了,是不是过于放任自己了呢?她不是还得为自己的未来——在法莱斯或者巴约生活——做准备?人不得对自己负起责任?这样的生活在这里能持续多久呢?而且,还有,在这里的生活破碎的时候,它会如何破碎呢?他们——那些陌生人——会拿她、她的积蓄、她的皮草、箱子、珍珠、绿松石、小塑像、刚刚刷过金漆的第二帝国的椅子,还有挂钟,怎么办呢?当国王去世,他的继承人、妃子、廷臣,还有马屁精,是拿当时的曼特农夫人[77]怎么办的?难道她不应该针对将会到来的暴怒采取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吗?伦敦一定有法国律师……

可以这样想,他——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笨笨的,看起来傻头傻脑,但天生具有超自然的洞见……冈宁会说,上尉他从不说什么。但是谁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那么,一旦马克死了,他真的变成那个叫格罗比的地方,还有报纸上说的那一大片出煤炭的土地的主人,克里斯托弗·提金斯还会保持他现在这种和蔼又节俭的品性,可以这样想他吗?这的确是可以想象的。但是,正如他看起来傻头傻脑,其实天生具有超自然的洞见一样,他也有可能是现在摆出一副鄙视财富的样子,等他手里握住权力缰绳之后就立马变成一个阿巴贡[78]。有钱人是出了名的有副硬心肠,而弟弟自然要在掠夺别人之前先掠夺了哥哥的遗孀。

因此,她自然应该把自己置于权威保护之下。但是,找什么权威呢?毫无疑问,即使是在这片偏僻荒蛮之地,法兰西长长的手臂还是可以保护她的一位国民。但是有没有可能是马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让那个庞大的机器运转起来的呢——如果他以为是她让那个机器运转起来的,又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是他盛怒之下做不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