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二章

她继续站在他身旁滔滔不绝地对他说着话,直到该把框起来的报纸翻过来让他能看到报纸另一面的时候。他先读的是各路马评人的评论。这些他看得很快,就好像那是开胃菜[59]一样。她知道他蔑视所有马评人的意见,但和其他马评人相比,对在这份报纸上发言的两位没有那么蔑视。但是真正的阅读是在她把画框转过来之后才开始的。这面密密麻麻的,一格一格的全是赛马的名字,它们的骑师是谁,都参加过什么赛马比赛,它们的年龄、血统,还有以前取得的成绩。这些内容他会非常仔细地看,大概会花上他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看报纸的时候,她很想留下和他一起,因为细致地研究和赛马有关的事情一直都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话题。她靠在他扶手椅的背后,和他一起读着关于赛马场的新闻,如此度过了许多几乎能算得上是温情的时光了。而且她对赛马表现的预测通常会得到他的赞扬,即使这是他唯一会表扬她的时候,这些赞扬也让她全身充满了暖暖的快乐和迷茫,如果他能用同样的话赞颂她的美貌,她应该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其实她不需要他来赞美她的容貌,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全身心的满意就让她满足了——但是她多喜欢——现在也非常想念——那些长长的一起安静交流的时光。其实,她刚对他说,煤桶[60]就像她前几天预料的那样赢了比赛,因为和它同组的其他小母马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但是她没有等到过去会听到的那种做出回应的、有点看不起的表示同意的哼声。

一架飞机嗡嗡地飞过头顶,她走出去抬头看着那个闪亮的玩具被阳光照耀着慢慢划过透明的天空。看到他刚刚眨了两下眼皮,意思是他同意给报纸翻一面了,她又走进来,把他右边那根柱子上的钢丝取了下来,绕着床走过去,把钢丝拴在了他左边的柱子上,然后又按相反的方向把原来拴在左边的那根钢丝移到了右边。这样相框就完全转了过来,露出报纸的另一面。

这是一个每天都让她烦躁的玩意,和往常一样,她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他们的疯狂的又一个例子——她的小叔子和他的女人。为什么他们不能买一架精巧的机器?比如那种亮晶晶、黄铜臂支撑的、漆刷得好看的红木读书架,你可以把它夹在床架子上,然后调整到任何角度都可以。是啊,为什么他们不能买一个那种她在商品目录上看到过的给肺结核病人用的小屋?那种小屋可以漆成一道道好看的绿色和朱红色,看着就让人高兴,它们还可以围着一个支柱转动,这样就能迎向阳光,或者躲开风吹来的阵阵气流?有什么能解释这个既疯狂又难看的建筑?一个仅由柱子支撑的草屋顶,连墙都没有!他们是想要他被穿堂风从床上吹下来吗?还是他们只是想要惹她生气?还是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糟糕到连现代文明的便捷都负担不起了?

她觉得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这怎么可能,尤其是她的小叔子[61]先生对伟大雕塑家卡齐米尔-巴尔的小塑像的态度着实奇怪?她主动提出要给家里的开销做点贡献,即使牺牲她最珍爱的东西也无所谓,结果他的举止非常奇怪。趁着他们因为温厄姆小修道院的大甩卖不在家的时候,她命令友善但粗鲁的冈宁和那个半傻的木匠,把令人赞叹的《尼俄伯》群雕,还有公认无可比拟的《忒提斯向尼普顿通报一个女婿的死亡》,更别说还有她刚刚重新刷过金漆的第二帝国的扶手椅,从她的房间搬到客厅去。在那个昏暗寂寥的地方,它们各自的白色和金色是多么的闪亮夺目啊!尼俄伯的神态是多么富含激情,忒提斯的动作是多么充满活力,同时又多么满怀悲伤!她也抓住机会用一种从艺术之城[62]进口的特别配制的清漆来刷客厅里唯一一张没有粗糙到连清漆都不能刷的椅子,尽管这张椅子也是来自巴黎。也是件笨重的东西——法国路易十三时代的东西,尽管老天才知道那个时候这边是什么年代。不用说,是弑君者克伦威尔的时代[63]!

而后,这位先生就在他一走进这个变得更好看的地方的瞬间,毫不迟疑地发了通脾气,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他流露真感情。因为平时这位先生表现出来的样子如果不是和马克一样绝对的沉默寡言的话,至少是同他一样内敛的。她问马克,那个时刻是不是就是——如果你追究到底的话——他在展示他对他的姑娘的感情?还能是别的什么吗?克里斯托弗——他们的亲戚先生,据说是位有无尽知识的人。他无所不知。他不可能注意不到卡齐米尔-巴尔作品无与伦比的价值,如果不是因为被对头罗丹先生和他同伙暗算,这位雕塑家一定会攀上法国荣誉的顶峰。但是这位先生不光带着生气的嘶嘶和啧啧声命令冈宁和木匠马上把小塑像和扶手椅从她正在展出它们的客厅里搬走——老天才知道她有多么不情愿——想到它们可以吸引贸然前来的顾客的注意——因为的确有顾客在他们外出时未经预约就贸然前来……不光如此,也许是为了平息瓦伦汀那姑娘情有可原的嫉妒之情,这位先生还对卡齐米尔-巴尔作品本身的经济价值表达了不乐观的怀疑。谁都知道,现在美国人正从法国不幸的土地上搜刮她最精美的艺术宝藏;他们愿意出的大价钱;他们表现出狂热。结果,那个人居然想让她相信,她的小塑像每个最多值几先令。这太让人费解了。他已经缺钱缺到把他们的房子变成一个粗木烂铜的破烂仓库了。他想办法把这些凄惨的东西在大老远跑来,从他这里买这些破烂的疯美国人手里卖到了高得离谱的价格。结果,当有人给他品相完美、无比美丽的作品的时候,他居然鄙夷地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