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4/5页)

她姓布尔德罗的外婆记得,有个走街串巷卖陶器的贩子有次把他那堆容器里的一个——一个夜壶[47]——当然是没用过的,装满了牛奶,然后连壶带奶免费送给任何敢喝掉牛奶的过路人。一个叫拉博德的年轻姑娘当场接受了他的挑战,就在努瓦西-勒布珲[48]的市场上。结果她没了未婚夫,因为他觉得她的行为太过分了。可是,那个陶器贩子是个爱搞恶作剧的!

玛丽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好的报纸,然后从床下掏出一个双画框——两个用合页连起来的画框,这样它们可以合在一起。她把一张报纸插在两个画框之间,然后把它们挂在一段从草屋顶下面的大梁上垂下来的挂画框用的钢丝上。还有另外两段钢丝,分别从左边和右边的柱子上牵过来。它们把画框一动不动地固定在那里,微微朝马克的脸倾斜着。她高举双手的样子看着真贴心。她把他的身体扶起来,用了很大的劲却又无比体贴,用枕头垫着点,然后看了看他的眼睛是不是能看到印刷的纸张上。她说:“你能看清楚吗,像这样?”

他的双眼看到了他要读的是关于纽伯里夏季赛马会和纽卡斯尔比赛的内容。[49]他眨了两次眼睛,意思是能!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眶里。她小声说:“我可怜的男人!我可怜的男人![50]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从围裙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瓶古龙水和一团棉花。她把这团棉花蘸湿了,更加体贴地擦着他的脸,然后是他瘦削的赤褐色的手,她把他的手从被子下面拉了出来。她的表情就像八月里给教堂门口最受欢迎的圣母像换白缎衣服和洗脸的法国女人那样。

然后她后退了几步,隔了点距离打量起他来。他看到国王的小母马赢下了伯克郡的幼马奖盘,一位朋友的马在纽卡斯尔赢了锡顿德勒沃尔让步赛[51]。这两个结果都是预料中的。他今年本来想去纽卡斯尔,而不是纽伯里的。他去年赛马的时候在纽伯里赌马赚了不少,所以那个时候他觉得他应该去纽卡斯尔试试看,而且,趁着在那边,去看一眼格罗比,看看西尔维娅那个婊子把格罗比都怎么样了。好吧,这是不可能的了。估计他们会把他埋在格罗比。

她用一种浓浓的排练过的腔调说:“我的男人!”——感觉她说得更像是“我的神!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生活啊?还有比这更奇怪、更不合理的吗?我们坐下来喝杯茶,茶杯随时都可能会被从我们嘴边抢走;我们斜靠在长沙发上——这个沙发也会随时没了。我不想评论你白天黑夜都在这里躺在露天里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躺在这里是你想要的,也是你同意的,而我从来不会对你想要的和你同意的事情表现出任何厌烦。但是你能不能改变一下,让我们住在一幢像样点的房子里,一幢更适合这个时代的人类居住的房子,一幢不太像私人财物陈列室的房子?你肯定可以改变的。你在这里是全能的。我不知道你现在的经济状况是什么样。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你让我过得很舒服。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你不能给予的。当然,我想要的东西向来都是很合理的,这一点不假。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我有次在报纸上读到你是个非常有钱的人,那不太可能都没有了吧,因为几乎没有比你还节俭的人了,而且你赌马的时候总是非常走运,赌的数额也不大。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去问其他人,因为那就暗示了我对你有所怀疑。我也不怀疑你已经为我未来舒适的生活做好了安排,我也对这些安排被继续执行下去没有任何的不确定。我担心的不是什么物质上的东西。但是这一切看起来就跟疯了一样。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住在这么奇怪的房子里?可能是因为流通的空气是治好你的病所必需的。我不相信你原来在自己的住处也是待在一直流动的空气里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住处。但是在你去我那里的那些日子里,你有一切最舒服的东西,而且你好像对我的安排相当满意。而且你弟弟和他女人在生活的其他所有方面看起来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有可能在这个方面也是疯的。那你为什么不终止这一切呢?你有权力的,你在这里是全能的。你弟弟会从这个滑稽的地方的一个角落跳到另一个角落里,就为了抢先一步满足你最微小的愿望。瓦伦汀也是!”

她伸出双手,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祈求神灵做证的希腊女子,她是那样的高大白皙,她的头发也是那样夺目的金色。事实上,在她看来,在他的神秘和沉默中,他的神情就像一位既能掷出无比恐怖的标枪又能赐予无法想象的恩惠的神祇。虽然他们生活的境况已经完全不同了,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所以即使他不能行动,这件事也增强了他的神秘感。在他过去每周固定来看她的两天里,她晚上七点准时开门,看到他戴着圆顶硬礼帽,拎着仔细卷好的雨伞,看赛马用的望远镜斜斜地挂在身上,从这个时候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她刷好他的礼帽,把帽子和雨伞递给他的时候,他几乎一个词都不会说——他说的话是如此之少——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绝对的沉默寡言。与此同时,她会不停地说话让他开心,或者评论街区的新闻——住在伦敦这个地区的法国移民的新闻,要不就是法国报纸上的新闻。他会一直坐在一张硬椅子上,稍稍前倾,同时在他的嘴角有一点点皱纹暗示着一种无尽宠溺的微笑。他偶尔会建议她应该在哪匹马身上压半个金镑[52];他偶尔会大方地送她一份礼物,雕刻着繁复花纹、镶着大颗绿宝石的金手镯、奢华的皮草、昂贵的旅行箱之类的东西,让她去巴黎或者秋天去海边的时候用。有次他给她买了一整套紫色摩洛哥山羊皮封面的维克多·雨果全集,还有一套绿色小牛皮封面的古斯塔夫·多雷[53]画过插画的作品全集;还有次买了一只在法国训练出来的一匹赛马的蹄子,用银子镶成墨水瓶的样子。在她四十一岁生日的时候——虽然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确定那是她的四十一岁生日的——他送了她一串珍珠项链,带她去了布莱顿[54]一个退役拳击手开的饭店里。他让她吃饭的时候戴上那串项链,但是要小心,因为那串项链花了他五百英镑。而且,当她说她把自己的积蓄都投在法国终身年金[55]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可以帮她投到更好的地方,并且在那之后,他还时不时地告诉她一些奇怪但回报丰厚的小额投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