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3/5页)

她开始用喘不上气的速度说起法语来。她是那种高个子、金发的诺曼底人,四十五岁上下,她金得不能再金的头发非常浓密,引人注目。到现在她已经和马克·提金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了,但是她一直拒绝说哪怕一个英文词,对她选择定居的这个国家的语言和人怀有不可改变的轻蔑。

她继续说个不停。她把小托盘和里面那盘红黄色的汤放在一个用螺丝固定在床下可以旋转的木板上;汤里有一支闪亮的体温计,她时不时地拿起来看看,盘子旁边还放着一支有刻度的玻璃注射器。她说他们[26]——他们——联手让她的蔬菜汤变得难以下咽。他们不给她巴黎芜菁[27],而是给她圆圆的那种,像圆扣子一样[28];他们还故意让胡萝卜的根部腐烂[29];韭葱老得就跟木头一样。他们打定主意不让他喝蔬菜汤,因为他们想要他喝肉汁。他们就是帮食人族。什么都不吃,就是肉,肉,肉!特别是那个女孩!……

以前在格雷律师学院路的时候,她一直都是从老坎普顿街雅各布家的店买巴黎芜菁。没道理不能在这里的土壤里种巴黎芜菁。巴黎芜菁形状像个桶,胖胖的,圆圆的,圆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猪似的,一下子缩到它滑稽的小尾巴。那才是能让你开心的芜菁,让你改变想法、值得你花心思的芜菁。他们——他和她——不能让自己的想法被一个芜菁改变。

每说几句话,她就会时不时地感叹,“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她的唠叨对马克并无多大影响,就像一阵水浪涌过滤栅,时不时地,只有那么一两个词会使他注意到。这没什么让人不舒服的。他喜欢他的女人。她养了只猫,每到星期五还不准它吃肉。他们住在格雷律师学院路一间装饰有数不清的里奥托尔家族各个分支的小雕像和剪影的房间里的时候还好些。里奥托尔妈妈[30]和里奥托尔外婆[31]都是给小雕像上色的工匠,玛丽就有好几个白得惊人的小雕像,都是著名的雕塑家卡齐米尔-巴尔[32]先生的作品。他一辈子都是她们家的好朋友,因为有人暗中捣鬼他才没有被授勋。所以他非常看不起勋章和那些得了勋章的人。玛丽·莱奥尼习惯了偶尔大段大段复述卡齐米尔-巴尔先生对授勋的诸多看法。自从他,马克,被君主授予荣耀之后,她就很少重复那些话了。她承认今天民主的价值跟她父母那代人时候的不一样了,民主党人不再那么令人敬佩了,所以可能更好的是把自己挤[33]进去——在那些被国家表彰过的人中间为自己找到一席之地。

她说话的声响来自胸腔深处,听上去也不会让人不舒服,一直不停地继续着。马克用一种逗弄孩子般的宠溺对待她,但当他还能说了算的时候,回家见到她真的会让他觉得放松,他每周一和周四都会去,在没有赛马的周三也常去。从一个充斥着无能白痴的世界回到家听这个聪明的人评论那个世界让他觉得放松。她评说道德、骄傲、衰败、人的职业、猫的习惯、鱼、教会、外交官、军人、放荡的女人、圣厄斯塔修斯[34]、格雷维总统[35]、食品质量检查员、海关官员、药剂师、里昂的丝织工、开旅店的人、绞刑刽子手、做巧克力的人、卡齐米尔-巴尔先生以外的雕塑家、已婚女人的情人、女仆……事实上,她的头脑就像一个橱柜,塞满、挤满了最没有关联的材料、工具、容器,还有破烂儿。当门一打开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从里面滚出来的会是什么,或者跟着滚出来的又是什么。对马克来说,这就像去外国旅行一样放松——只是他从来没有去过国外,除了那次他父亲——在他继承格罗比之前——为了他孩子们的教育带他们去第戎住的那段时间之外。他就是那个时候学会法语的。

她说的话还带有另外一种一直让他觉得好玩的特征:她结尾的话题总是和她开头的话题一样。因此,因为今天她选了巴黎芜菁开头,那她就一定要用巴黎芜菁结尾,观察她每次是怎么把这个话题拉回来的也让他觉得好玩。她有可能正在给一大段关于铁甲舰的评论收尾,突然必须要跳回奶黄酱上,因为门铃响了,而她的女仆又出去了,但是她在应门之前一定会完成话题转换。除此之外,她是个节省、精明、令人惊讶的爱干净和健康的人。

同时,她在给他喂汤,每隔半分钟她就把玻璃注射器插进他嘴里,她看着手表计时,她现在说的是家具……他们不让她给客厅那堆兔子笼刷上她从巴黎弄来的清漆;在她真的给一张尤其令人没面子的椅子刷了清漆之后,她的小叔子表现出来的——表现出来的不安真的让她感到可乐。有可能现在时髦的就是破破烂烂的家具,要不就是形状难看的。至于他们不让她在客厅里摆上她去世的母亲那张刚刷过金漆的扶手椅,或是过世的卡齐米尔-巴尔先生雕刻的尼俄伯[36]和她的几个孩子的群雕,还有那座用青铜制成的完全仿造巴黎卢森堡公园美第奇喷泉的壁炉台钟——那就是品位问题了。她[37]自然会感到生气,因为她,玛丽·莱奥尼,会拥有这些公认的受尊敬的物件。还有什么是比一张刚刚刷过金漆的、一直保持着——她可以向全世界保证——如此令人炫目的光泽的第二帝国的扶手椅[38]更让人无可挑剔的?瓦伦汀自然会生气,当你想到她做园艺时穿的那条裙子是……好吧,简短地说,就是那个样子的!可是,她居然让牧师看见自己穿那条裙子。但是为什么他[39],我们要承认他是一个高贵的、讲理的,据说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来世的可能也知道的人——他为什么要参与到贬低伟大天才卡齐米尔-巴尔的作品这个愚蠢至极的阴谋里?她,玛丽·莱奥尼,可以理解,他——在他困难的处境里——不愿意在客厅里摆上会令瓦伦汀恼怒的作品,因为她的财物里没有像这样被全世界公认的经典级的艺术品,更别说那串珍珠项链,那可是她,玛丽·莱奥尼——出嫁前姓里奥托尔——因为马克的慷慨和她自己的节约才有的。还有其他又值钱又有品位的东西,那是合理的。如果你不能好好地宠溺自己的女人……我们就叫宠溺吧……因为她,玛丽·莱奥尼,才不会去批评那些处在困难境地里的人……她这么做可不合适。不管怎样,这么多年以来,她都是诚实、节约、生活有规律的,而且爱干净……她问过马克有没有在她的客厅见过泥浆的印迹,就像在下雨天里她肯定会在某个人的客厅里见到的那种……对楼梯下的一个橱柜里的状况,或者厨房里某一个碗柜后面可以看到的情况,她都可以说出个一二。但是连管用人的经验都没有的话,你还有什么经验?……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么多年都把心思花在她刚才简要勾画的高水平家政管理上,人就自然有权利——当然——委婉地评论某位年轻人的家务[40],即使她微妙的处境可能会使她的尖刻评论回避其他某些事。然而,在她,玛丽·莱奥尼看来,在一位牧师面前穿着一条沾了至少三块汽油污迹[41]的裙子,戴着泥巴结成硬壳的手套,泥壳厚得像把松露放进火炭里烤之前裹上的面糊一样——手里还拿着——别的什么都不拿——偏偏拿着一把普通的园艺泥铲……还和他笑着开玩笑!……这种场合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就让他们这么说吧——更为低调的举止吗?她才不是要赞同那些教士号称自己拥有的过分特权。已经过世的卡齐米尔-巴尔先生总是会说,要是我们给了那些所谓的[42]精神导师想拿走的一切,我们就会躺在一张没有床单、没有羽绒被[43]、没有枕头、没有长靠枕,也没有靠背的床上。而她,玛丽·莱奥尼,倾向于认同卡齐米尔-巴尔先生的话,尽管身为一八四八年街垒上的英雄之一,他的原则总是略微有点极端。不管怎样,在英国教区牧师也属于国家公职人员,接待这样的人应该是谦虚又收敛的。然而她,玛丽·莱奥尼——出阁前姓里奥托尔——她妈妈的娘家姓拉维涅-布尔德罗,因而她可能流淌有一丝胡格诺教徒[44]的血。照此说来,她,玛丽·莱奥尼,是知道如何妥善接待新教牧师的——那么她,玛丽·莱奥尼,从楼梯旁边的小窗户里,非常清楚地看到瓦沦汀把一只手放在牧师的肩膀上,然后指向——你要知道,是用泥铲指的——打开的前门,然后说——她听得非常清楚:“可怜人,要是饿了,你可以去饭厅找提金斯先生。他在那吃三明治。真是让人觉得饿的天气!”……那是六个月前的事了,但是一想到那些话和那个姿势,玛丽·莱奥尼的耳朵还是会发麻。泥铲!用泥铲指着,想想看[45]!要是泥铲都可以的话,为什么不拿着铁棍[46],拿着畚箕?或者更居家的什么容器!……然后,玛丽·莱奥尼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