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9页)

我们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她穿上那件饰有花边的短上衣,看上去那么温柔。她的一头长发披散在背上。她挽住我的胳臂,不是因为走在这高低不平的鹅卵石上她需要扶持,而是为了保持亲近。在果树的绿阴下,她看起来完全像当年在圣乔市的秋千上一样,是个妙龄少女。

由于芬彻尔家拥有阿卡特拉的这幢房子多年,镇上有许多人都认识西亚。不过在欢乐酒吧,我们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她不想有人同坐。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断过来跟她打招呼,问候她的妹妹、叔叔、婶婶,还有史密狄,对我当然也草草看了一眼。其中很多人都留下不走了,西亚则继续挽着我的胳臂。

在我这个芝加哥人看来,这些人大都显得相当古怪。西亚不时向我说明他们是什么人,从事什么职业,但我并没有全都听清。那位上了年纪的秃顶德国人以前是位舞蹈家,这边这位是个珠宝商,那位金发女人是他的妻子,是堪萨斯州人;这位年逾五旬的女人是位画家,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像个牛仔,或者说是个里诺牛仔;现在过来的是位有钱的漂亮女人,曾经是选美女王。有个女人在卖弄学问,说得天花乱坠;她好像颇为严厉地望着我;起初我想,这是因为我取代了史密狄的位子。她的名字叫奈蒂·基尔戈。后来发现她完全不坏,只是有时看起来神情急躁,有点爱酗酒。她对史密狄根本不关心。我以前也曾结交过一些性情乖僻的人,但他们谁也没有使之成为终生的特点。这个镇上的外国侨民颇像纽约的格林尼治村,或巴黎的蒙帕纳斯[7],以及十来个国家的类似的地方。在座的还有个波兰流亡分子,有个蓄小胡子的奥地利人,还有奈蒂·基尔戈;还有两位来自纽约的作家,一个叫威利·莫尔顿,另一个是他的朋友,大家只叫他伊基;还有个年轻的墨西哥人塔拉维勒,他的父亲开了一家出租汽车行,还出租马匹。坐在伊基旁边的男人碰巧竟是伊基第一个妻子的第二个丈夫,名叫吉普森,是一位非洲探险家的孙子。是啊,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事,所以我也就姑且处之。刚从床上起来的西亚和我,紧挨着并排坐在一起。这是一种古怪的消遣方式,我并不觉得有多少趣味。欢乐酒吧养在笼子里的蜜熊倒让我感到有趣,我喂它吃土豆片。这只大眼睛的小东西。

当人们以为我是鹰的主人时,我感到很高兴。当然,我会声明说,“哎,西亚才是真正的主人,”不过人们似乎认为,只有男人才对付得了这么大的一只凶禽。只有那个皮肤棕色、年轻英俊、身体壮健的塔拉维勒除外,他声称,他知道西亚在对付动物方面本领有多么高。他对谈话的这点贡献,我听了并不十分乐意,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言谈风度在这帮人中看似鹤立鸡群。我怎么也看不惯这帮人的古怪模样。坐在他旁边那个人脑门正中好像有骨脊突出,手背则像别人的脚背,苍白、粗厚,像是死人的。还有奈蒂·基尔戈,眼睛红红的伊基。另外还有一个我心里暗自把他取名为迟钝的埃塞尔雷德——我也像劳希奶奶或老局长艾洪一样,有时喜欢给人取绰号。最后是怪诞小说家威利·莫尔顿,他大腹便便,蓄着长发,眼睛褐色,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他的牙齿很小,被烟熏得乌黑;他的手指在最后一个关节处都痛苦地向后弯曲。

他们中间有些人下了不少工夫,他们根据各自的爱好,在这遥相对应的高山峻岭中作了攀登游览,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这么说你们打算用你们的鹰来捕捉那些动物了?”莫尔顿问。

“是的,我们打算这么做。”西亚非常平静地回答说。她有一点很了不起,决不会为了从众而略微改变自己的计划或观点。“我不喜欢瞎胡闹。”她总是这么说。

“已经捕过了。”我插嘴说。

下面广场上的公共乐队又开始吹打起来了。刺耳的进行曲在空气中回荡。时近黄昏,青年男女开始骑马兜风,但速度极快,使你感到他们既在调情,又在拼命飞驰。鞭炮在空中噼啪作响。一位盲乐师一边演奏,一边哀号,用死亡之舞的刺耳声音对游客拉着小夜曲。这时,大教堂的钟声响了,那锈迹斑斑的褐色大钟发出最低沉的声音。钟声一响,闲聊的人立即闭嘴沉默了一会;他们有的喝啤酒,有的喝龙舌兰酒,他们学着墨西哥人时髦的方式,在大拇指上舔一点盐,咬一点酸橙子来压一压龙舌兰酒的冲人酒气。

西亚要莫尔顿帮忙撰稿,当人们重又可以听清自己的说话声时,她问起他这件事。

“我现在已经不写那一类文章了,”他说,“我专门给尼柯莱狄斯写稿收入更多。”尼柯莱狄斯是莫尔顿撰稿的那份低级黄色杂志的编辑。“上个月有人请我去采访托洛茨基我都没去,我情愿为尼柯莱狄斯写稿。而且每期都得赶写出来的长篇连载,已经弄得我筋疲力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