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们出发时的情绪多么高昂!我们高兴极了。我们情意绵绵,爱星高照,也许是因为发觉彼此之间都有陌生之处,因而欢情倍增。在某些方面,我虽然对达那厄[1]和罗马花神弗洛拉[2]并不感到陌生,然而只有上帝知道,西亚把我看成是个出生在野蛮的芝加哥的什么怪物。不过我认为,这种差别减轻了宝贵的个性力量,以及往往由于过分亲昵而形成的精神负担。

有关我们出发的情况,以及途中的所作所为和所见所闻,我吃些什么,在什么树下脱光衣服,怎样从脸吻到腿,再从腿吻到胸脯,哪些见解我们相同,哪些见解我们相左,以及一路上我们见到什么动物,看到什么人等等,这一切直到现在,只要有需要,我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对于有些事情,我用不着太多了解它们的历史,便能看出真相。几乎就像鸟或狗一样,它们虽然跟人情况不同,但一直跟人生活在同一时代,无论是在查理曼[3]的脚下,在密苏里河的驳船上,还是在芝加哥的废品旧货栈里,全都一样。因而常常会使我想起,那些树木、水流、道路和草丛是如何翠绿、洁白、蔚蓝,以及如何陡峭挺拔、斑痕累累、碧波荡漾、纹理分明、气息芬芳;以致我能清晰地回想起树皮裂缝中的一只蚂蚁,一块肉上的肥肉,和一件罩衫领口上的一丝彩线。或者是细致入微到这样的程度,对一丛玫瑰花,由于你与之相通,它在光热下香色浓淡的变化,你都能感觉到,会使你五脏六腑的各个部分引起收缩,就连那枯萎凋零的玫瑰,也会使你产生反应而动情。这就是说,周身循环、暖人心房的人类热情,当遇到障碍因而郁积和爆裂时,就会在体内燃烧,或者以特有的余火和疮疖形式向外泄出,造成发烧上火的现象,与此同时还两眼发黑,一阵阵发冷。因而有如火燃烧的玫瑰,有一直缠身的疮疖,也有线路烧断造成的短路。在我们中间,难得发现不存在这些裂痕和冲突的人。

西亚和我也有我们的苦恼,她使我摸不准她,我也使她摸不准我。由于多年养成的老习惯,我看起来总是漫不经心,无牵无挂,这对我来说已很难改变。从她那方来说,她没能向我许下任何诺言。她就是不肯。我心里清楚,史密狄是决不会仅仅因为她跟一个海军学员鬼混,就跟她闹离婚的。我猜测,在那些上流社会圈子里,偶尔风流一下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我跟她提起这事时,她坦然承认。“当然,”她说,“偶尔会这么做。这要怪史密狄。不过——也怪我自己。不过这事我们不必去想它。因为我这一辈子从未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所以,对于遥远的将来,我怎么能知道呢?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你呢?”

“也没有。”

“哟,”她说得非常对,“这让你妒忌了!嗨,奥吉,别人都妒忌你哩!他们应该如此。以前那些全是逢场作戏。你知道,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无所谓的事情了。如果干得好,干吗要嫉恨别人?如果干得不好,那只能自己感到懊丧。要是我干过,你能责怪我吗?你难道不要我对你讲实话?”

“啊,不,我要的。不,我不知道。也许不要。”

“假如我没有看——我能知道什么?要是我不能对你说实话,那你也不能对我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实话总得在一个适当的场合讲,可这是适当的场合吗?

她想要说出一切,也想要知道一切。她的脸色本来已够苍白,到了想说实话和想知道一切的时候,脸色就更苍白了,她的认真往往几近惊恐的边缘。因为她当然也很妒忌。是的,她也爱妒忌。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总禁不住满心高兴。她极力想了解到实情,可是到了真要这样做时,她又动摇了,害怕了。

有时候我想,一开始就是因为妒忌她妹妹,她才对我发生兴趣的。尽管这想法让人不安。不过,开始时出于错误的原由而想起一样东西,确实也是人们常有的事。不过,接下来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切的欲望,会使你摆脱掉这种原由。要不,除了苦恼和妒忌,人们就永远不会有任何内在动机,而只有更完美、更成熟的假象。其实世界的历史所表明的那些一般的理由,并不是真正主要的理由。要不,为什么不幸的人总是执著地求索着最理想、而且仅仅是最理想的事物呢?就以那个可怜的卢梭来说吧,在他留下的那幅自画像中,他一脸的胡碴儿,性格懦弱,戴着一头假发,在观看宫廷内为君王演出他编的剧本时,他居然哭了,他被那些伤心的贵妇们的眼泪深深感动,以致情愿去把她们脸上挂的泪花一颗颗吞下——这个让—雅克家的十足的笨蛋,与任何人都相处不好,于是便独自出走,隐居于蒙莫朗西森林中,思考求索,并且著书立说,论述了最理想的国家政体和最理想的教育制度。马克思也一样,穷困潦倒,子女死去,他所想的却是历史天使试图徒然地逆风飞出去。我还可以举出许多没有他们伟大的人,可是不论他们遭到多大的折磨,蒙受怎样的摧残,或者受到恶意歪曲,仍然要出人头地,致力于伟大目标,相信至少有一点是好的。这就是在明显的欲望之下隐藏着更深切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