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9页)

还在市区之内,在通向银矿去的路上,垃圾就统统倒进一个小山谷,堆成了一座松软的垃圾破烂的小山。兀鹰终日在它上空盘旋。站在最高处,可以看到在一座悬崖上有一道瀑布。它有时被云雾所笼罩,但通常可见一柱水烟飘然落下,似比空气还清淡,飘荡在密林之上。山谷底处是一片松林,矗立于满是皱纹的岩石缝隙之间。再往下是繁茂的热带树木和花卉,以及栖息着蛇、野猪和鹿的热石带,还有我们前来捕捉的大蜥蜴。它们出没的地方阳光非常酷热。

在巴黎或者伦敦之类的地方,太阳从来没有这般灿烂,总是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面纱,没能显示出它的全部威力。许多南方人总是羡慕这些地方,可能认为有凉爽的好处。墨索里尼曾想炸开阿尔卑斯山脉和亚平宁山脉,使德国那雾气迷漫的寒流长驱直入意大利半岛,让佩鲁贾和罗马的两股气流去厮杀一番,我相信他这并不是在开玩笑。就是这同一个墨索里尼,被人打死后缚住双脚倒吊了起来,衬衣的下摆耷拉着,露出了赤裸裸的肚皮;他生前也曾与之开战的苍蝇,在他那张有着松弛宽下巴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爬来爬去。啊,他的姘妇也缚住脚倒吊着,那干瘪的胸部弹痕累累。不过,我之所以要把宣扬或揭露和谨慎加以对照,意在表明,不管宣扬或幻想的是什么,似乎总以比较谨慎为妥。我前面已经说过,西亚带的照片中有一张是她父亲的,摄于中国的南方,坐在一辆人力车里。她把它装在一个玻璃框里,摆在梳妆台上。我常常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端详他,他那穿着异国制造的白皮鞋的双脚,不着满脸菜色的广东人所踩的地面。他穿着一身白衣服。我心里暗想,我特别注意他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我是作为他女儿的情人或未来丈夫才望着他的。不管怎样,他派头十足地坐在人力车上。他周围有几个人呆头呆脑地朝他看着,他们人口众多,面黄肌瘦,满身虱子,是战争的炮灰,是他们无数同胞中的余生者,那些同胞许多都已死去被埋入地下,有的在亚洲各地漂泊,就像阳光照耀下在海洋中漂浮的硅藻。

啊,在炽热的阳光下,我朝莽莽的群山望去,亚热带那茂密宽大的枝叶和绚丽多彩的鲜花丛中,是大蜥蜴经常出没的地方,还有做工的和农民,我当时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愿意花一笔大钱从凉爽或寒冷地区来这儿旅游。离我们房子不远便有一家豪华宾馆,卡洛斯五世大饭店。饭店里的游泳池在花园里粼光闪闪,蓝白相间,犹如天堂般的温暖和晴朗。车道上排着一大溜大型的外国轿车。阿卡特拉开始成为旅游胜地,把以前常去比亚里茨[3]和圣雷莫[4]度假而现在要避开政治的人都吸引过来了。已知有一些西班牙人来这儿,交战双方的都有,还有一些法国女人、日本人和俄国人。有一间中国人开的酒吧,并且生产纳底的便鞋。美国侨民来这儿的很多,所以这儿非常热闹繁荣。初来时,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朝隔壁卡洛斯五世大饭店的院子里看,酒吧就设在露台上,游泳者在池中戏水,骑马的人列队策马出发,小鹿关在笼子里,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新鲜有趣。饭店经理是意大利人,身穿外交官条纹裤和紧包他肥大臀部的燕尾服,他的头发梳得精光,脸上的表情对别人充满信心,对自己忧虑重重。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背心口袋里进进出出有多快,他的许多活动都是从这儿开始的。西亚从我们的围墙这边把我介绍给他。他叫费奥里,花园不开的一头是他的住家,从我们卧室的窗口正好居高临下看到那儿。每天清晨,他那位个子瘦小的父亲老费奥里出来时,头戴便帽,穿一套英国老式的深绿色呢子衣服,上衣有栗色纽扣,腰间扎着腰带,他用毛茸茸的手捋着络腮胡子,走起路来,两只小脚几乎没有力气支持住他的身体。我和西亚爱光着上身相互搂着坐在床上,看他在那些盛开的花丛中蹑蹑而行。接着他的儿子出来了,已经经过梳洗,脸色苍白,神情厌倦;他的鞋罩上沾满了晨露,他弯腰吻了吻父亲的手。随后又出来他的两个白色生日蛋糕似的小女儿,还有他们温柔的母亲。母女三人都一一拿起老头的小手放到自己的嘴边亲了亲。我们觉得挺有意思。他们经常坐在凉亭里用餐。

现在,鹰已经听熟了西亚的声音和我的声音,一听到我们叫它,它就会抛开诱饵,飞来我们手中取食。让它见识或捕猎蜥蜴的时候到了。活的蜥蜴很难办,它们总是逃之夭夭,而且个头还那么小。死的蜥蜴又不合西亚的心意。她对杰辛托弄来的那些也觉得伤脑筋。她主张用乙醚把个头较大的那些稍微麻醉一下,好让它们跑得慢一点。我很喜欢这些蜥蜴,其中有些很快就变得驯服了。你用手指轻轻抚摩它们的小脑袋,它们就对你充满感情,会爬到你的袖子上或者是肩膀上,还会钻进你的头发中。晚上,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我常常会望着它们出神,它们聚集在诱虫灯附近,喉头一鼓一鼓的,据说它们的舌头有听觉。一想到栖息在厕所水箱上那只凶禽的重量,它的利爪和喙子,我打心眼里希望别去碰它们。在这件事情上,西亚对我既觉得好笑,又作了尖锐批评。她指责我对这些金色的许珀里翁[5]的后代怀有同情之心时,既令我发笑,也使我不安。并不是她对这事就没有自己的独立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