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们当中的一些人,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在大自然中生存的代价,以及你的生命如何才能保持久长。至于要花多长时间,这就要依社会糖衣融化的速度快慢而定了。而当它们最终融化殆尽,你的口中便会留下不同的滋味,带来异常的信息,使你目瞪口呆,震惊万分。这出人意外的信息是,生活在这浩瀚广阔的海洋中,在某种情况下你会浮升而起,但随时都有可能沉降而下。随时随刻,也许就在下一个时辰。

总之,那可怜的老马比兹科乔,它踢裂了我的脑壳,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于是西亚开枪把它给打死了。当时我不省人事,没有听见枪声。她和杰辛托连拖带拉把我弄上她的马背,小男孩骑在马上扶住我,就像托着一袋面粉。我的脑袋上血流如注,下颌的牙齿也摔掉了几颗。我头上裹着西亚用来打信号的头巾,虚弱无力地倒在杰辛托的怀中,可是头巾已经浸透,不能再吸血了。我就这样被送到了医生的住处。当我们快到那儿时,我强打起精神,问了一声:“鹰在哪儿呀?”

狩猎中发生的意外事故决不会使西亚伤心流泪,哪怕像这次事故这般严重。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由于头晕昏沉,失血过多,或者是因为耳朵被头发和泥土堵住,我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她一个劲地在骂卡利古拉。我觉得自己头上有一片头皮被卷起或皱拢。我隐约瞥见她紧抓住我大腿的手上鲜血淋淋。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火气冲天。在这种时刻,一个人的视线变得又沉邃又空虚地狭窄,她的脸闪烁着光斑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些光斑是她帽子上的铜眼孔形成的。她的鼻梁上和嘴唇上都挂着汗珠。

我的听力渐渐恢复了;我听到孩子们在喊,“那是鹰的主人!”鹰!这时它正在天空的某处展翅翱翔,土耳其式的羽裤,锋利的嘴喙。高高的天空一望无际,我觉得自己正在它的底下爬行。西亚说,“你摔掉了一颗牙。”我点点头。我知道缺口在哪儿。不过人迟早总要掉几颗牙的。

两个女人抬着一副撑开的担架从医生住宅的院子里出来接我,她们把我放到担架上。我的身体极为虚弱,时醒时昏;穿过庭院时,我正醒着,觉得那天的天色特别美,令人十分赞赏。可是接着我便想到,由于我的缘故,比兹科乔惨遭杀害;在那疯狂的萨帕塔分子暴乱之夜,它曾冒着游击队的枪林弹雨死里逃生,也许它曾亲眼目睹人们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们的肚子上爬满了蚂蚁,也曾闯过机枪的密集扫射,可最终竟惨死在我的手中。

医生脸带微笑地迎了上来,他的纽扣孔里还插着一朵鲜花。但他基本上是个性情忧郁的人。他的房间里迷漫着一股药味和乙醚的气息。他用乙醚给我施了麻醉,结果弄得我好多天后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气味。我一直呕吐不止,脑袋上裹着绷带,脸上布满伤疤,表情僵板。我只能吃点麦片粥,喝点火鸡汤,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在裹着的绷带里,我听到有一种嘶嘶的声响,仿佛那里面有个水龙头或喷气孔。凭着难熬的疼痛和这种嘶嘶声或滴淌声,我怀疑那位脸带微笑实为忧郁的医生手术没有做好,加上墨西哥人对屠杀、疾病和下葬向来不当一回事,我真为自己脑袋的安危担心。但后来发现,这位医生的医术还是挺高明的。不过当时我可吃尽了苦头,情绪低落,眼圈发黑,双腮凹陷,牙齿中间有个缺口。我觉得自己头上裹着绷带,很像我妈,有时候甚至跟我弟弟乔治也不相上下。

甚至在伤口愈合、头痛渐消之后,我依然心烦意乱,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西亚也变得心神不定。卡利古拉的失败,我又愚蠢到竟驱使比兹科乔从峭壁上冲下,这使她大为失望。她满腔热情,敢作敢为,周密制订出计划,辛辛苦苦训练好猎鹰,到头来竟被我的无能连累,使她的打算成为泡影,这实在让她受不了。西亚决定把卡利古拉送给她父亲那位印第安纳州的朋友,送进他的特里阿农动物园。我心里想,听到这个消息,特克萨卡纳那个沙漠老鼠似的卖鹰老头一定会很高兴。我一瘸一拐地赶到门外,眼巴巴地看着鹰被装进笼子,放进板条箱,装上旅行车。它的头上已开始出现成熟的白色冠毛。两眼的目光,威风丝毫未减,那呼吸和撕裂用的喙子,和以前一样令人望而生畏。

我说了声,“再见了,卡利古拉。”

“再见,再也别见了,你这冒牌货。”西亚说。我们俩都因希望破灭、美梦成空几乎淌下眼泪。防护手套和头罩久久地扔在角落里,渐渐地被人遗忘。

一连几个星期,西亚一直陪伴着我,照料守护着我。越来越明显的是,尽管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心神不定,但也见不到其他的表情。我的身体已渐渐开始复原,我不愿她为了我整天守在我的身边,要是她一直这样毫无表情的话。我们曾为做出牺牲的问题发生过争论;她不想把我一个人撂下,我则一再坚持要她出去活动活动,不过我不愿让她像上次那样去抓蛇。可是有人对她送消息说某地出现一些红、绿蝰蛇后,虽然她神情上没有流露出来,依旧坐在那儿,耐心地陪伴着我这个遭受失败、头裹绷带、躺在床上又聋又瘦的人,可心里却一直在想怎样抓到那些蛇。我知道她已经闲厌腻了,急着需要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