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9/12页)

十点钟已过,雨仍下个不停。我可不打算当晚再去赶另一列货车,我实在太累了。我说,“咱们找个地方过夜吧。”他也同意。

在铁路的岔道上,我们发现了一些淘汰多年不用的旧棚车,腐烂鼓胀,里面尽是旧报纸和干草,一只破烂的旧铁桶臭气熏天,里面的废弃物只能招引老鼠,车壁上蒙着一层白乎乎的东西,不知是泥灰还是霉菌。我们就在垃圾中间躺了下来。我扣上衣服纽扣,一是为了安全,同时也为了御寒,然后舒展四肢。开始时车厢里很空,可是人不断进来,直到深夜,还有人推开车门,在我们身上跨来跨去,商量着哪儿还能睡人。我听到他们沿着一排排的车厢走过来,发出沙沙的脚步声,直到我们的车厢挤得满满的,新来的人朝里一看便继续往前走去。现在不是保持清醒或半醒的时候,可是呻吟声,患病的咳嗽声,吃了坏食物后肚子的咕噜声,放屁声,像因不满而叹气似的纸张和干草的窸窣声汇成一片。后来我总算睡着了,可是没能睡上多久,因为睡在我旁边的那家伙朝我身上压来。我原以为这只是他夜间无意识的习惯,习惯有个床伴,于是便把身子缩开,可是他也跟着凑过身来。他一定早就摆弄很久悄悄解开了自己的裤子,先是仿佛无意间碰上了我的手,接着便拉着我的手要听他使唤。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挣脱,因为他最后居然用双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我抓住他的脑袋往车厢壁上猛撞了几下。这肯定不会把他撞得有多疼,因为车厢的木板已经烂得几乎软绵绵了。他放开了我的手,几乎带着笑声说,“这用不着大惊小怪的。”说完翻过身去,和我空开了一点。我坐起身来,心想如果我不换个地方,他也许会以为我不是不欢迎他。事实上他正在等着哩。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讲起女人的肮脏来,语气既冷峭又满怀希望。我一听到这些,便起身走开,后背贴着车厢壁,跨过一个个倒卧的人体,来到我先前看到斯托尼躺下的地方。真是个倒霉的夜晚——雨点先是敲打着车厢的一边,后来又敲打着另一边,就像有人在钉一只箱子或鸟笼。我发出一个有思维能力动物的感慨,心潮翻涌,悲凉心酸,难以自慰。我的心像一个球似的堵满我的胸膛,它大得我胸中再也无法容纳,倒不是出于厌恶,我得说我一点没有感到厌恶,我所感到的是人们普遍的痛苦和悲惨。

我在斯托尼身旁躺下,他有点惊醒过来,认出是我,便又倒头睡去。只是天太冷,近黎明时,更冷得要命。有时我们发现互相紧贴在一起,脸挨脸,头碰头,便分开一点。可后来冷得实在顾不上相互原是陌路人了——我们抖得太厉害了——不得不紧抱在一起。我脱下外衣,合盖在两人身上,以便能暖和一点,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躺在那儿抖个不停。

附近有个司闸员家养有一只大公鸡,它出于天性或者鲁莽在后院的烟尘雨雾中啼鸣着。这对我们是个极好的报晓信号,我们走出车厢。真的天亮了吗?天空滴滴答答下着雨,云朵飘动着轻如烟雾,云中泛出一抹粉红,可是你怎能断定这是阳光的反射还是车站灯光的反射呢?我们走进车站,里面生着一个火炉,它的底部已经烧得通红,我们凑近它取暖,热气直扑你的脸庞。

“请我喝杯咖啡吧。”斯托尼说。

结果,经过了五天这样的旅行,我才回到芝加哥,因为我误乘上开往底特律的火车了。有位司闸员告诉我们说,很快就要来一列开往托莱多的火车,我连忙赶去搭乘,斯托尼也跟来了。我们的运气看来不错。由于时间关系,这列火车几乎是空的。我们俩独占了整整一节车厢。这节车厢上一趟车一定装运过家具,因为地板上还留有干净的细刨花。我们便用这些纸花般的东西当床,躺下睡着了。

我一觉醒来,发现射进车门来的阳光角度很小,我猜想一定是中午了。要是时间真的已那么晚,那我们一定已过了托莱多,现在正在横穿印第安纳州了。可是这一片片橡树林,林木深处的座座农庄以及牲口的稀少,并不是我和戈曼穿过印第安纳州时见到过的景象。我们走得飞快,因为只有火车头和一节节的空车厢。后来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辆卡车上的密歇根州车牌。

“咱们的车一定在往底特律开,已经错过托莱多了。”我说。

太阳渐渐南移,照在我们的身后,而不是左边。我们正朝北驶去,也没办法下车。我坐下来,两腿荡在敞开的车门外,腰背像断了似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我的目光追随着随车旋转的新近耕播的田地和残留着硬硬的古铜色叶子的橡树林。远方一望无际,晴空飘着朵朵柔云,令人心旷神怡,好一片美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