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2页)

艾洪总是摆出明智的样子,事情不论进行到哪一步,当他准备作罢的时候,就要鸣金收兵。他把不能活动的手臂放到写字台上,用的是一种巧妙的办法,要分几步进行,先用左手手指揪住右边的袖子,吃力地把右臂拖上去,然后再靠右手手指把左臂拖上去。他这样做的时候,丝毫不动感情;这只是一项作业,可是这项作业极为重要,就像一个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人走上布道坛向上帝忏悔一样。艾洪开始虽然显得很孱弱,可是一待他坐定,便能用强有力的语气说出强有力的话。听他用这种口气讲话,使人感到非常奇怪,尤其是在亲眼目睹到这儿的日常生活大概之后。

还是让我们再回到卫生间,讲一讲艾洪早上梳洗的事吧。以前有一阵子,由理发师替他刮胡子,不过他说,这太容易使他想起住院的滋味了。他在医院里前前后后待过两年半。而且他喜欢有事尽可能自己动手;实际上他不得不依赖的人已经太多了。所以现在他把保安剃刀装在一个小装置上自己刮胡子;他发誓说,这玩意儿是一位捷克发明家亲自卖给他的。刮胡子得花半个多小时,下巴靠在洗脸池边上,双手放在水里,朝脸上洗擦一番,然后捞出毛巾捂在脸上。我可以听到他透过毛巾突起的地方发出的呼吸声。他抹上肥皂,又搓又擦,摆弄了一番,然后刮脸,再用指头检查胡子根,我则坐在抽水马桶盖上,读报给他听。水蒸气熏蒸出陈旧的气味,他用的剃须膏有一股涩味,直冲我的鼻孔。刮好脸以后,他又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抹上发蜡,戴上用一段女丝袜做成的压发帽,擦干身子搽好粉,就得帮他穿上衬衣,打上领带,打好的领结他总要用手指检查好几遍,然后才带点紧张地抽紧,使它刚好翘曲在第一颗钮扣上面。接下去穿好上衣,又用衣刷嚓嚓嚓干刷了一遍。再次检查了裤裆的拉链有否拉好,擦去鞋上的水滴。一切都准备停当,经他点头同意,我便把他拉到厨房去吃早饭。

艾洪的胃口很好,吃起来狼吞虎咽。一个实头实脑的陌生人,一定觉察不到他是个瘫痪的人。看见他吮吸戳了孔的鸡蛋,会以为他精神不正常,那人类的狡猾模样,那用爪子似的把玩,那异乎寻常的馋相。还有套在他头上的那顶女丝袜做的压发帽,请原谅我用了卑俗的比喻,就像从另一种欲场,也即肉搏之场得来的纪念品。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这人几乎样样都想到,他的脑袋瓜子能别出心裁地干出许多让人惊叹的事情;这么干,或者是不愿让自己停下来,或者是不能不干,或者认为这只是出于人类的天性,或者是喜欢这么干,爱好这么干;他沾沾自喜的是,他的疾病并没有使他的才能丧失,反而使他比许多正常人更有才能。许多人出于憎恶与羞愧难以启齿的许多事,他能毫不在乎地对自己说,或者告诉像我这样一个真正的(或者几近真正的)心腹。他尽量把握和运用自己的各种心情。有很多事要做;他是个大忙人。

喝过咖啡,他先花了点时间神气活现地管了管家务。从地下室里叫来满脸皱纹、身体精瘦、闷闷不乐的小个子巴伐茨基,吩咐他该做些什么,还警告他白天不要酗酒。巴伐茨基蹒蹒跚跚地走开干活去了,嘴里嘟囔着威胁的话。艾洪太太虽然抱怨卫生间地板弄湿,老局长随地吐痰,自己实非管家能手。倒是艾洪事事想得周到,设法使家里的一切走上轨道,有条不紊,而且还不断做着改进——耗子消灭了,后院浇了水泥,机器都擦洗干净还上了油,门廊换了新木头,住户的清洁卫生有了改善,垃圾桶盖上盖,补好纱门纱窗,还喷了驱虫剂驱除了苍蝇。艾洪能告诉你这些耗子苍蝇繁殖有多快,装一块窗玻璃得买多少油灰,还能告诉你钉子、晒衣绳、保险丝以及诸如此类的许许多多东西的正确价格。对家政,他十分谙熟,就像世人认为知道这些有失身份以前的古罗马元老院议员一样。一切安排妥帖后,他就自己驾着格格作响的特制轮椅进办公室。我得掸掉写字台上的灰尘,并替他去拿一罐可乐,供他在抽第二支烟时喝。待我拿回可乐时,他已在看信。他的信很多——非如此不可,来信的人各行各业都有,遍布全国各地。

天热的时候——我讲的是暑假中我全天替他做事的日子——他在办公室里只穿着背心。早晨,像这么一早,往往有着草原上那样冷暖宜人的天气,远没有让人活受罪的时候——你替他们干活久了,在最难受最辛苦的时候就会天真地那么想——我指的是事务繁忙和芝加哥夏天下午的酷热。可是这也只是给你喘息的时候。局长还没穿好衣服,他拖着拖鞋,背带松垂,走进街上柔和的阳光中,克拉洛牌雪茄的烟雾袅袅上升,在他的白发周围缭绕。他的一只手舒舒服服地深插在腰带中,艾洪坐在办公室的尽头,忙于拆读信件,写下要回的话,查阅案卷,或者把材料交我为他核查——我这不知所以的助手,就得竭力弄清他在那许许多多小骗局中究竟搞些什么花样。在这方面,他简直没有一样不搞。比如像订购他不打算付钱的那些试用品——打印器、小瓶丁香香水、亚麻布香粉袋、在水里会展开的日本纸玫瑰以及星期增刊最后几页上做广告的各种东西。他要我用假名写信去订购,不用说,以后的催款信他就一丢了之。还说,那些人早已把这类损失算进定价中。凡是免费赠送的东西,他都一概写信索取:食品、肥皂、药品的试用品,各种活动的宣传品,美国人种局的报告书,史密森学会[14]和夏威夷毕晓普博物馆[15]的出版物,国会记录,法律条文,小册子,新书简介,大学概况一览,骗人的保健书籍,隆乳指南,消除粉刺法,长寿术,库埃疗法[16],弗莱彻饮食法[17]手册,关于瑜伽修行、降神召鬼和反对活体解剖的小册子。他还被列入亨利·乔治[18]学会、伦敦的鲁道夫·斯坦纳[19]基金会、本地的律师协会和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邮赠资料者名单。他必须对一切事物都有所了解。而且所有这些资料他全都妥为保存;放不下,便放到地下室去,由巴伐茨基、我或者每周来三天的烫衣工洛莉·菲尤特搬下去。有些资料绝版之后,他便卖给书店或图书馆。有的他盖上艾洪的印记转寄给自己的客户,以示友好。各种各样的竞赛,只要有一点风声,他也就要积极参加,替新产品取名字、提口号;他杜撰警句以及最尴尬的时刻、最欢快的梦境、应该注意的预兆、心灵感应的经历,还有广播电视中的广告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