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12页)

艾洪太太对弄湿的地板束手无策,有时候,打杂工人巴伐茨基去波兰人区很久未归,或者醉倒在地窖里了,她就叫我去把湿地板收拾干净。她说,她不想强迫我去做,因为我是个学生。可我是拿人家钱的。虽然是杂七杂八的额外差使,我还是接受了,这种杂差倒是我所喜欢的事情之一。我这人,也像我的朋友克莱姆·丹波那样,喜欢花样多变,不爱循规蹈矩;和他不同的只是,一旦我爱上一桩工作或者看中一个目标,就孜孜不倦地干。不用说,当艾洪发现了这一点,他很快就发现了,便让我不断地做这做那;这对他来说,再好也不过了,因为他有许许多多事得有人去做。要是他的事做完了,我站在一旁,他就再想出一些事来让我去做。因此我不常做侍候他上卫生间这类琐事。他要我去完成的重要任务太多了。可当我不得不去干这种事时,劳希奶奶调教出来的我就会想到,这种侍候人上厕所的杂活实在是勤杂工干的活儿。

不过此刻我正在侍候艾洪上厕所和梳洗。他叫我给他念《检查人报》的大字标题、金融消息、华尔街和拉萨尔街的收盘行情,接下去是念本地新闻,有关大比尔·汤普森[8]的一些消息,如说他租了考特剧院,带了两只从牲畜栏里弄来的大老鼠亲自登台,他称那两只老鼠为共和党叛徒——我知道艾洪先要听的是这类新闻。“对,汤普森说得对。他平时废话连篇,可这次说对了。他从檀香山赶回来,从监狱里救出了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家伙。”他记忆力极好,几近分毫不差。他看新闻十分仔细,感兴趣的事还专门存档,他是个办事非常有条不紊的人。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整理档案,这些档案放在他四周的那些钢制的和木制的长柜子里。他很会摆主人的架子,当我把一些材料放在他面前建议扔掉时,他常常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小题大做地唠叨半天。资料都得放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他的那些剪报和纸纸片片,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标有“商务往来”、“发明创造”、“本地重大交易”、“罪案和黑帮”、“民主党人”、“共和党人”、“考古”、“文学”以及“国际联盟”等等的卷宗里。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对国际联盟有兴趣,不过他是信奉培根那套要使人成为这样那样的思想的,而且对于完整的资料也有一种偏爱。艾洪讲究每件事情都要做得地道。他办公桌上和桌子周围的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莎士比亚作品、《圣经》、普卢塔克[9]著作、字典和同义词汇编、《商务法律入门》、不动产及保险指南、年鉴以及工商通信录;然后是罩着黑罩的打字机、口述录音机、有托架的电话机,还有一把用来拨弄电话机上投币计数器的小螺丝起子(因为艾洪即便在最发达的时候,也不愿每打一次电话就乖乖地付一次钱;公司还从电话投币盒里捞笔进账。扒进其他客户来办公室打电话时丢进的钱),标明“收”“发”的铁丝文件格、浇铸的埃特纳砝码、有链的公证人印章、订书机、润湿用的海绵,以及取钱、机密文件、记事本、避孕套、私人信件、诗集和文选的钥匙。所有这些东西都在一定的地方放好之后,他便可以开始工作了。他坐在擦得雪亮的栅栏里面,有两扇门直通他的办公室。他很有老板派头,这位脸色苍白的主管,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甚至也知道自己那古怪、任性的精明,这种精明有时候损害了他的尊严和高傲,还有那像章般的堂堂仪表。

他得赶上他父亲。老局长的生意头脑也许不如儿子灵活,可是为人豁达得多。他始终和一批有钱的老朋友保持着密切关系。艾洪家的钱财都是他挣来的,大部分财产现在仍在他自己名下,这并不是他不信任他儿子,只是为了要表明,对生意界来说,艾洪家当家的是他,有事得先跟他接头。威廉是继承人,也是他儿子阿瑟和丁巴特的股份的受托管理人。阿瑟是伊利诺斯大学二年级学生。有时候,艾洪颇不满意父亲那种私人放款的习惯。局长那马克·吐温式上装的口袋里,总放着一大叠钞票,他常从那儿掏出钱来借人,有时候数目很大,可是他更常夸耀他父亲是个开拓西北部的创业者,而且对自己的艾洪家族很有时代观念——先是征服者,继为组织者,接下去便是诗人和哲学家,整个发展是典型的美国式,是在一片公正角逐之地,一个充满机遇的世界上,运用智慧和力量得到的结果。不过说实话,局长固然了不起,艾洪毕竟还是精力充沛,春风得意的时候,不但有他父亲那种凌驾一切的权力,而且还有政治家的风度,精明的手腕,帕西人[10]的头脑,高深莫测的密谋本领以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11]那种藐视习俗的态度。有天早上,我正在给他念一篇有关一位继承巨产的美国女子和一位意大利王子在戛纳[12]通奸的专栏报道,他叫我停下,引述了一段话:“‘亲爱的凯蒂,你我不能受一国时尚那脆弱绳子的束缚。我们是创造风气的人,凯蒂;凭着我们的身份和特有的自由,就能堵住所有那班爱找岔子的人的嘴。’[13]这是亨利五世说的话,意思是说,一般世人有一套礼法,而那些天生要干出不平凡事来的人,则另有一套礼法。这套礼法世人想要而不可得,只要他们知道存在着特权,虽然他们不能享受,也能使他们打起精神。除此之外,虽有法律,还有天道,有舆论,也有天性。必须有人超越法律和舆论而为天性说话,这甚至可说是一种公益义务,这样,习俗才不能掐住我们大家的脖子。”艾洪的教导变得和劳希奶奶的颇为相似,两人都认为他们能够告诉你怎样来对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可以对之顺从,也可以对之反抗。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满怀信心地向前跑,或者只能摸索前进,被迫跌跌撞撞地走着。因为他儿子在大学住读,他身边只有我这么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