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2页)

丁巴特曾一度管理过这家台球房,可是他不可靠,局长便请了个经理代替他。他现在以小老板的身份在球房里混——圈圈球。有时发现球桌的绿台毯划破了点,他的脸色便变得像煤块一般——他是球房里的要人、打手、裁判、赌注管理人、运动专家和黑社会火拼史权威,还时时留心弄笔小买卖做,做个拳击手的经纪人,或者打每球一角的转球赛。有时,他也做他父亲的司机。局长有辆红色的黑鹰——斯塔兹大轿车——艾洪家的人对小车子一向看不上眼——可是自己不会开,天热不能步行的时候,丁巴特便开车送父亲去湖滩。老头儿毕竟已经快七十五岁,不能让他冒中风的险。我陪局长坐在后座,丁巴特挺着被人打歪的脖子,偶尔才紧握一下方向盘,身旁的座垫上放着尤克里里琴[4]和浴衣。他开车时欲火特旺,跟在女孩子后面大叫大嚷,狂吹口哨,还穷揿喇叭,这很让他父亲高兴。有时候,克莱姆或吉米,或者是经营电影院失败的赛维斯特跟我们一块儿去。现在,赛维斯特已因考试不及格从阿穆尔学院退学,没有拿到工程技术学位,他讲起要离开这儿去纽约。在湖滩上,丁巴特像个运动员似的,扣着腰带和护腕带,为了在倒立时不让沙子落进头发,还包了头巾,身上涂了防晒油,跟一群女孩子和其他湖滩健儿一块跳舞。他弹着尤克里里琴,唱道:

漂亮的棕色姑娘安尼卡,要我跳呀跳呀跳呼拉[5]在怀基基[6]的海滩上,是她教我跳呼拉……

兴致高时,他便变得猥亵起来,扯着破嗓子吼出闷哑的声音。

他那小公鸡似的欲火吞食了他的一切,把他弄得疯疯癫癫、怪声怪气。他那态度粗暴、脸带嘲讽的老爸被他逗得乐极了。他躺在海滩椅上,俨然像个伊特鲁里亚人[7]中的野牛比尔,浴巾往上拉成阿拉伯人式的头巾外衣的样子,为了不让阳光耀眼——同时还用一只肉嘟嘟的手臂挡着——他笑得合不拢那张满是胡子的嘴。

“傻——瓜!”他对儿子说。

如果湖滩盛会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过去以后举行,威廉·艾洪也会来参加,轮椅就搁在斯塔兹大轿车的行李架上,他的妻子带着一把阳伞,两人合用。是他弟弟或者是我把他从办事处背上汽车,再从汽车上背到湖边适当的地点的。他气度不凡,观察入微,正派高贵,不动声色,一副贵族气派,完全像位爵爷,目光也很尖锐。他本是个大个子,和局长的身材差不多,体态优美,面貌英俊,但比局长温文优雅,丁巴特当然没法跟他比。艾洪面色苍白,脸上的肉有点松泡。大鹰钩鼻子,小嘴巴,头发灰白,又密又长,一直碰到耳朵;他总是注意地观察着周围的事物,目不转睛地一直盯住目标不放。他的那位个子笨重、面貌却娟秀的妻子,打着阳伞坐在他身旁,懒洋洋地面带微笑,另一只空着的、柔软棕色的手,握成拳头搁在膝上,一头浓发,烫成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埃及发型斜披式,底部剪得齐齐的,像把黑刷子,围着后颈。夏季的微风,随波上下的小船和那些恣情地又跳又唱的人们,令她高兴不已。如果你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那就是:家里的后门已经锁上,煤气灶的架子上有两磅热狗,两磅用来做色拉的冷土豆,还有芥末,一个已切成片的黑面包,要是有什么东西不够,她可以差我去买。艾洪太太喜欢觉得一切都准备妥当。老头子要喝茶,得让他高兴,她也乐意做到这点,只是回过来要求他别再把痰吐在地板上。这事她没有直接跟他说,太不好意思了,是叫她丈夫转告他的,而他,却把这完全当成是件开玩笑的事。我们其余的人都喝可口可乐,这是艾洪最爱喝的饮料。我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去拿可乐,从台球房里拿瓶装的,或者从药店里拿一杯一杯的,这完全取决于那一天他认为哪一种味儿好。

我哥哥西蒙看到我用盘子端着个杯子,穿过聚集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艾洪的办事处门前总是挤满生意人,还夹杂着去金斯曼殡仪馆吊丧和进出台球房的人——吃惊得哈哈大笑,说:“原来你干的是这种活!你是个听差!”

可是,这只不过是我所做的几百种工作之一,有些更低下,更不足为外人道,还有一些则需要聪明才智和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胜任,如秘书、代表、经理人、男伴等等。艾洪经常需要有人在身边;因为事情都得别人替他做,所以他变得很专横。在凡尔赛或巴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身边,总有贵族侍候他早上穿衣,一个递给他袜子,另一个递给他衬衣。艾洪得有人把他从床上扶起来穿衣服,有时候这事得由我来做。房间里光线很暗,空气又不新鲜,因为他和他妻子总是关窗睡的,因此房间里充满两人过夜的臭气。我懂得,这类事不容我说三道四,很快也就习惯了。艾洪是穿着内衣裤睡的,因为换睡衣实在是件麻烦事。他和他妻子起得很晚。灯一打开,就看到艾洪穿着内衣,失去功能的手臂长满斑点,几近扁平的脸上挂着灰白头发,还有那显得精明的鹰钩鼻子和修剪整齐的小胡子。要是他发脾气了,他有时候这样,我就得平心静气地等他心情好转。早上一起床就发脾气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还是比较喜欢开玩笑。他爱逗乐,好打趣,但往往流于粗野和猥亵。他常常挖苦他妻子准备早餐时声音太响,让人讨厌。给艾洪穿衣服时,照顾乔治的经验对我颇有用处。不过艾洪的豪华穿戴是我所不熟悉的。他穿的是高档丝袜,裤子是银行家穿的那种;他有好几双鞋子,全是名牌货“顺风牌”,鞋面当然丝毫没有皱纹,鞋底磨损也极少;他的皮带上有自己姓名的哥特体交织字母。穿好上身衣服,就把他抱到黑皮椅上,然后拖动颤动的轮椅去卫生间,有时候他在黑皮椅上一坐下便皱眉头,有些时候则露出比较含蓄的无可奈何、愤然忍受的神色,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泰然处之的态度。我小心翼翼地拖着他,随后把他倒推进卫生间。这是个阳光充足的房间,东面有扇窗朝向院子。只是局长和艾洪父子俩的卫生习惯实在差劲,难以保持这儿的清洁,不过人们对于有点不凡的人在这方面总是宽容的。据我所知,只要他们高兴,英国贵族至今在法律上还有权在马车后轮上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