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12页)

我想,即使他们没有一面强调我不可能继承财产,一面又总在讨论继承问题的话,我也决不会认为自己是局长的一个遗产承受人的。

他们这些人嘛,不用说成天都泡在保险和财产、诉讼和败诉、拆伙和赖债以及争夺遗产之类的事情中。在那些有钱的阔佬们聚会时,你所听到的就是这些事。他们一个个坐在那儿,显得各有各的特征,戴戒指,抽雪茄,穿高级的袜子,戴崭新的巴拿马草帽;他们的运气各有好坏,他们的智慧也各有高低;脸色阴沉,出于长相或者由于烦恼,对妻子、女人和儿女任意支配或是一味顺从;所受创伤有轻有重;他们在人生的喜剧、悲剧、性闹剧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各不相同;他们或者玩弄人或者被人玩弄;他们或者掌握自己的命运或者受命运折磨摆布;他们精心策划各种骗局、破产、纵火;不管一生前途如何,不顾离死亡还有多远。他们也各有优点:其中那位年已半百的强汉为人规矩,有的乐善好施;有的有同情心;有的有胆识,头脑精明,善赚外快;有的虽然不会签名,但心眼好,乐于借钱给人,有一个把羊皮纸手卷赠给犹太教堂,有一个保护波兰亲戚。这大家都知道,艾洪把这一切全都记了下来。显然,每个人都知道每件事情。他们彼此都很坦诚,互相也很尊重。也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不过,在栏杆围绕、摆着凳子的地方,或者在办公室旁的小房间里玩牌时,谈的几乎全是生意经——什么监管他人财产权啦,不动产转让啦,遗产继承啦等等,除此之外,简直没有别的。就像说到拉布拉多[29]时,不外是严寒,在安第斯山脉[30]顶峰,人们关心的是呼吸,对海底矿层中的康沃尔郡[31]矿工来说,主要是空间。而且,在那些房间的墙上贴满有关保险的各种广告画:在着火时无法逃生的房子中陷于绝望的人们,老鼠在咬坏房梁,家庭主妇跌倒时把碗柜一并拖倒等等。这一切都表明,你怎么也回避不了遗产问题。老局长是不是喜欢我?艾洪太太平时虽然是个和善的妇人,可有时也会给我使我想起撒拉和夏甲的儿子[32]那种眼色。虽然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点都没有,我不是他们的亲人,而且那老头也有家族观念。我又没有试图以钻营来弄到遗产,谋取将来属于他那温文尔雅的儿子阿瑟的任何名分。不错,局长是喜欢我,摸摸我的肩膀,给我一点零钱;不过他想到我的仅此而已。

蒂莉完全不了解她公公和她丈夫。她那埃及法老式的短发,虽然高耸在一颗貌似聪明的脑袋上,可她一点也弄不清那父子俩想的会是什么,尤其是她丈夫,那么机灵,那么有才智,那么能随机应变。她崇拜他、顺从他,也像我们其余人一样,照他的吩咐替他东奔西走,做这做那。他常派她去市政厅,向档案室或执照局查询资料;他要把问的都写成书面,因为她永远也讲不清他要的是什么,然后她带回管理人员写的资料。为了不让她在跟前碍手碍脚,每当要搞什么名堂,艾洪就打发她去城南看亲戚,坐上一整天电车。自然,每次她都乖乖地去了。而且,她也知道他的用意。

假定现在是艾洪有代表性的一天,在午饭的时候。艾洪太太不愿为煮饭烧菜操心,喜欢买现成的或做起来方便的饭菜,买点熟食,开听鲑鱼罐头,放点洋葱,浇上点醋,或者是汉堡包加炸土豆。这种汉堡包可不是午餐车卖的扁塌塌靠面粉充数的那种,夹有几大片放许多大蒜煎得发黑的肉片,还抹上辣根沙司和肉辣酱,倒也不难下咽。这是艾洪家的家常便饭,就像他家的气味和陈设那样经久不变。哪怕你是远方的稀客,吃的也是这种你从没吃过包你不会肚疼的饭菜。局长、艾洪和丁巴特对此从无异议。而且一吃吃很多,照例是用茶或可乐送下。饭后,艾洪还服一白匙铋纳多。喝一玻璃杯沃基肖[33]矿泉水,帮助肠胃通气,他常常以此开自己的玩笑,可是从不忘记服用。他很当心自己身体的各种情况,不让舌苔太厚,注意各部分机能良好。有时候,他装作替自己看起病来时,样子十分认真。他爱说医生遇上他就要晦气,尤其是那些说过他没有多大希望的医生。“我送掉两个医生的命了,”他说,“他们都说我一年之内便要呜呼哀哉,可是一年没到他们自己倒先归天了。”他把这件事告诉其他的医生时,心里觉得很痛快。可他还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自己的身体,对于他所爱护的自己这个身子,他常常像个顽皮孩子似的大力进行嘲讽,不断加以取笑。他故意吐出舌头,扮出鬼脸,装成呆头呆脑的样子,用眼睛画着十字,然而他始终想到自己的健康,按时服药粉,吞铁质肝精丸。你几乎可以说,他念念不忘他的消化系统和吸收作用;死亡已经潜入他的全身,潜入他脑子的中心,他的性生活和他那双工于细察的眼睛。啊,当然,他眼下的身体还不错,很不错。可是对自己他得比对别人多用心思,因为他若一有闪失,他便整个儿完了,没什么可说的,他就成了一笔死账,一个失去四肢的可怜虫,一个累赘,一个废物。我知道这个,因为他把什么心思都说了出来,虽然不公开讲他银行里的存款和他拥有的产业,对于生死大事却绝对坦率,他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尤其是当我们俩在他的书房里忙着搞他的一个计划的时候,这种计划他越想搞得系统却越不切实际,越杂乱无章,以致最后变得一团糟,让你既没法推行,也无从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