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六日夜 序言

如果必须把《一月十六日夜》划入一种传统的文学分类的话,我会说它属于浪漫象征主义而不是浪漫客观主义。我还可以给那些熟悉客观主义美学的人们一个更加准确的分类:《一月十六日夜》不是一个讨论哲学的剧本,而是一个讨论人生观的剧本。

人生观是形而上学的雏形,一种对人与存在之联系的潜意识的整体感性评价。我强调这个词是因为一个人对存在的态度构成了他潜意识哲学的核心和原动力。每一部小说(或者更广泛地,每一部艺术作品)都是其作者人生观的外在表达。但是作品中的人生观也可能被转换成概念化的观点,即哲学的观点,或者它可能仅仅表现为一个抽象的感性集合。《一月十六日夜》则是这样一个地道的不加转换的抽象作品。

这意味着《一月十六日夜》所描绘的事件不是真实的生活。这些事件夸张了特定的基本心理特征,蓄意地孤立并强调它们,以便传达出一个简单的抽象概念:人物对待存在的态度。

一系列事件都显示出人物的行为动机,无论是哪一种特定的行为。换句话说,就是关注动机而不关注具体的有形动作。这些事件显示了两个极端之间的对峙,两种面对生活的相反方式——易怒而野心勃勃、自信、无畏、独立、激烈倔强的方式,以及墨守成规、屈从、嫉妒、憎恨、权利本位的方式——之间的冲突。

我不认为,甚至当我在写这个剧本时也不这么认为,骗子就是英雄人物,或者,值得尊敬的银行家就是反派角色。(1)但是为了夸张独立和顺从之间的冲突,一个罪犯——一个被社会逐出的人可以作为一个有说服力的代表。顺便提一句,这也是在空想中,人们竭力呼吁“骗子高尚的一面”的原因。无论他所反抗的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对于大多数人,他都代表了一种抗拒和叛变,代表了他们心中对于人的自尊概念的模糊的、不明确的、未被察觉的摸索。

事实上,犯罪的经历不能使一个人的自尊得到实现,把它作为人生观也很不恰当。根本上,人生观与自我意识有关,而不与生活或者一个人面对真实生活的意识有关;人生观与思想的基本框架有关,而不与引导的方式有关。

假若这部剧作表达的人生观要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么必定是:“你的人生,你的成就,你的幸福,你的‘人’,都同等重要。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活出一个你所认为的最精彩的自我。崇高的自尊观是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一个人如何达到他最精彩的自我——这种思维框架如何在行动上和现实上付诸实施——是一个人生观无法回答的问题,那是哲学的任务。(2)

《一月十六日夜》不是一本有关道德的哲学专著,上述的基本思想框架(以及其反面)才是我想传达的内容。

这个剧本写于一九三三年。它开始在我的脑子里萌生时,我是想写一部法庭剧,描写一起谋杀罪的审判。审判中陪审团应从观众中选出,并投票进行判决。很显然,证明被告有罪与无罪的事实证据必须保持均等,以使陪审团可能做出任何一种判决。但是,如陪审团对于某些不具决定性的事实意见不一,不可能有什么重大影响。因此争论的关键点应该在于每个人内心斟酌再三的结果。

故事的出发点是伊瓦尔·克鲁格的崩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公众对这件事的反应。

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二日,瑞典“火柴大王”伊瓦尔·克鲁格自杀了。紧接着,他所创造的巨大金融帝国就破产了,然后就有人披露:这个金融帝国就是一个巨型骗局。伊瓦尔·克鲁格曾经是一个神秘人物,一只“孤单的狼”,以其天才、不渝的决心和果断以及惊人的无畏闻名。他的倾覆好像一起爆炸,掀起一场喷射出烟尘与淤泥的风暴——极其狠毒的谴责组成的风暴。

被谴责的不是他见不得人的商业手段、他的无情、他的背信弃义,而是他的雄心抱负。他的能力、自信,他的人生和名誉的迷人光环被特写、夸大、过分强调了,然后成为那些嫉妒克鲁格并为他的垮台感到愉悦的庸人们的谈资。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发泄仇恨的娱乐方式。这种娱乐的典型对白不是“他是怎么坠落的”,而是“他怎么敢飞上天”。假使在伊卡洛斯和法厄同(3)的年代有一个世界性的媒体,这将是他们可能收到的那种讣告。

伊瓦尔·克鲁格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他用合法的方式白手起家;是他在政界——混有经济因素的政界——的危险涉足毁了他。为了使他的火柴产业在全世界获得垄断地位,他开始向许多欧洲国家发放巨额贷款以换取在那些国家的垄断地位——这些贷款都没有清还,他也无法收账。为了隐瞒损失,他在他的资产和账单上开始了难以置信的招摇撞骗。在最终的分析当中,从被克鲁格欺骗的投资者的毁灭中牟取暴利的不是克鲁格自己,而是欧洲各国的政府。(但是当政府采取这样的政策时,它们不被称作骗局,而是赤字融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