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木偶剧

二十四只鹧鸪

过完漫长辛苦的白天,斯大林喜欢跟他的合作者再待上一会儿,休息中给他们说说自己生活中的小故事,比如说下面这个:

一天,他决定去打猎。他穿上一件旧派克,系好滑雪板,拿起一支长猎枪,跑了十三公里。这时候,他看到前面一棵树上停着几只鹧鸪。他停步,数了数。二十四只。但是运气不好!他身上只带了十二发子弹!他开枪,打死了十二只,然后转身,走十三公里回家又拿了十二发子弹。他再走上十三公里,又找到了那些鹧鸪,它们还停在同一棵树上。他终于把它们都打死了……

“这个故事你喜欢吗?”夏尔问凯列班,凯列班笑:“要是这个故事真的是斯大林对我讲的,我会鼓掌!但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的老师送了我这部书作为礼物,很久很久以前在法国出版的赫鲁晓夫的《回忆录》。这个鹧鸪的故事斯大林对他们的小圈子怎么说的,赫鲁晓夫也照样怎么说。但是根据赫鲁晓夫的说法,没有人像你这么反应。没有人笑。斯大林讲的事,大家——没一个例外——都觉得荒谬,对他的谎言都觉得厌恶。可是他们都不出声,只有赫鲁晓夫一个人有勇气对斯大林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听!”

夏尔翻开书,高声慢慢念:“‘怎么?这些鹧鸪都没有离开树枝,你真是这么说的吗?’赫鲁晓夫说。

“‘一点没错,’斯大林回答说,‘它们还停在老地方。’

“但是故事没有结束,你要知道他们工作一天后,都要到浴室去,一间大厅,也作为盥洗室使用。你想想。一面墙前一长排小便池,对面墙上一长排洗手池。小便池形状像贝壳,陶瓷材料,都上了彩釉,有花朵作为主题装饰。斯大林集团的每位成员都有自己的小便池,由不同的艺术家设计和签名。只有斯大林没有。”

“斯大林上哪儿去撒?”

“在一个独立的小间,在大楼的另一边;由于他单独撒尿,从不跟他的伙伴一起,伙伴们在盥洗室里感到了神圣的自由,终于敢高声说出他们在领袖面前不得不忍住的话。尤其那天斯大林给他们讲了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我还是再给你引述赫鲁晓夫的话:‘我们在浴室里洗手时,轻蔑地吐唾沫。他撒谎!他撒谎!我们中间没一个人不怀疑。’”

“这个赫鲁晓夫是谁?”

“斯大林死后几年,他当上了苏维埃帝国的最高领袖。”

停顿了一会,凯列班说:“这整个故事里唯一教我难以相信的是,竟没有人明白斯大林是在说笑话。”

“当然,”夏尔说,他把书放在桌子上,“他周围已经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笑话。就是因为这个,在我眼里,一个新的伟大历史时期正在宣告它的到来。”

夏尔想写一出木偶剧

在我这个无信仰者的词汇里,只有一个词是神圣的,那就是友谊。我让你们认识的四个同伴:阿兰、拉蒙、夏尔和凯列班,我爱他们。我对他们很有好感,这才使我有一天把赫鲁晓夫这部书带给夏尔,好让他们大家都乐上一乐。

这四人都听过了鹧鸪的故事,包括盥洗室那段精彩的终篇。有一天凯列班向阿兰抱怨:“我遇见了你的玛德兰。我对她讲起鹧鸪的故事。但是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关于猎人的一桩不可理解的轶事!斯大林这个名字,她可能隐约听说过,但是她不明白一个猎人怎么用这么个名字……”

“她只有二十岁,”阿兰柔声说,想袒护他的女友。

“要是我没算错,”夏尔插进来说,“你的玛德兰在斯大林死后约四十年才出生。而我出生不得不等到他死去十七年。而你,拉蒙,斯大林去世时——”他停下来算,然后,有点为难:“我的上帝,你已经出世了……”

“惭愧,但这是真的。”

“要是我没弄错,”夏尔继续说,一直对着拉蒙,“你祖父跟一些知识分子一起签了一份请愿书,支持进步的大英雄斯大林。”

“没错,”拉蒙承认说。

“你父亲,我想,已经对他有点怀疑了,你那一代对他更加怀疑,到了我这一代他变成了罪犯中的罪犯。”

“是的,是这个样,”拉蒙说。“大家在生活中遇见了,闲聊、讨论、争吵,没有意识到大家都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建立的一座座天文馆上远距离交谈。”

停顿一会儿后,夏尔说:“时间过得飞快。幸亏有了时间,我们首先是活着,也就是说:被人控诉、被人审判。然后我们走向死亡,我们跟那些认识我们的人还可以待上几年,但是很快产生另一个变化:死的人变成死了很久的死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他们消失在虚无中;只有几个人,极少数极少数几个人,还让他们的名字留在记忆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见证人、真实的回忆,他们也变成了木偶……我的朋友们,赫鲁晓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讲的故事教我着迷。根据这个故事写一出木偶剧,这个念头我就是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