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阿兰与夏尔 经常想念母亲

第一次他感到肚脐的神秘,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

阿兰在慢慢回家的途中,观察那些少女,她们个个都在超低腰长裤与超短身T恤之间露出赤裸裸的肚脐。仿佛她们的诱惑力不再集中在她们的大腿上、她们的臀部上、她们的乳房上,而是在身体中央的这个小圆点上。

我在重复自己吗?我在这一章开头用的词,跟我在小说开头用的词一模一样吗?这个我知道。但是即使我已经说过阿兰对肚脐之谜的热情,我也不愿意隐瞒这个谜一直教他关注的事实,就像你们也会几个月、几年关注同一些问题(肯定比阿兰牵肠挂肚的问题无聊得多)。在马路上溜达时,他经常想到肚脐,他并不在乎重复自己,甚至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固执;因为肚脐引发他心中一个遥远的回忆:他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那时十岁。他与父亲单独在一起,在一幢租借的别墅里度假,有花园和游泳池。这是她离别好儿年后第一次到他们这里来。他们——她和她的前夫——关在别墅里。气氛变得窒息,一公里外也能感受到。她待了多少时间?可能不超过一两小时,这期间阿兰自个儿想法子在游泳池里玩。他刚从水里出来,她停下步子跟他告别,她是一个人。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了。他记得起来的只有她坐在花园的一把椅子上,他穿着游泳裤,身子还湿的站在她面前。他们之间说的话忘了,但是有一个时刻留在了他脑海中,一个具体的时刻,清晰记得: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儿子的肚脐看。那目光他一直感到停留在自己肚子上。那目光难于解释;他觉得是在表达一种不可解释的既同情又轻蔑的复杂感情;母亲的嘴唇做出了微笑的样子(既同情又轻蔑的微笑),然后,没有从椅子上站起,她向他俯过身去,用食指碰他的肚脐。接着她立刻站起身,拥抱他(她是不是真的拥抱他了?可能吧,但是他不是很肯定),离开了。此后他没有再见过她。

一个女人从汽车里出来

一辆汽车沿着一条河行驶在马路上。这里的景色毫无可取之处,早晨寒冷的空气使景物看来更为索寞。这是介于城郊与乡野交接处的一个地方,房屋渐渐稀少,行人更是看不见。这辆车在路边停下;从中走出一个女人,年轻,有点姿色。奇怪的是:她把门往回推,动作那么粗心大意,车门肯定没有关上。在我们这个盗贼丛生的时代,如此违反常理的粗心大意说明什么呢?她心不在焉吗?

不,她给人的印象不是心不在焉,相反,脸上表情毅然决然。这个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个女人意志坚定。她在公路上走了约一百米,朝着河上的一座桥走去——一座颇有高度、狭窄、禁止车辆通行的桥。她走上去,朝着对岸去。好几次她环顾四周,不像是个有人等着的女人,而是要确信没有人等着她。她到了桥中央停下。初看可以说她犹豫了,但是不,不是犹豫,也不是突然缺乏决心,相反地,这时候她集中注意力,让她的意志更加坚定。她的意志?说得更确切,是她的仇恨。是的,看起来像在犹豫的那次停留,其实是在召唤她的仇恨之心,跟她待在一起,支持她,片刻不要离开她。

她跨过栏杆,朝空中跳去。跳到底下身体猛烈打在坚硬的水面上,全身冻得瘫痪,但是长长的几秒钟过去后她抬起头,她是个游泳好手,全身机能都自动调节来抵制她的死亡意志。她又把头钻入水中,竭力把水往里吸,挡住自己的呼吸。这时她听到一声尖叫。一声来自对岸的尖叫。有人看见她了。她明白死亡不容易,她最大的敌人不是她作为游泳好手不可控制的反应,而是一个她没计算在内的人。她不得不进行斗争。进行斗争好让自己死得安然无恙。

她杀人

她朝着尖叫的方向看。有人已经跳入河中。她在想:谁更快,她留在水底、吸水、溺死,还是他正游近过来?当快要溺死,肺里进了水,从而身子衰弱,她岂不成了她的救助者唾手可得的猎物了吗?他将挟了她朝岸边游,把她在陆地上放平,压出她肺中的水,进行嘴对嘴人工呼吸,报告消防队、警察局,她将会脱险,然而永远成为笑柄。

“停下,停下,”那人叫道。

一切都起了变化,她不但不往水底沉,反而抬起头,深呼吸,集中全身力量。他已经在她对面。是个年轻人,一个想要出名的少年,想要照片登在报纸上,他只是反复说:“停下,停下!”他已经向她伸过手来,她不但不躲开,反而把它握住、抓紧,朝水底拖。他又叫了一下“停下”,仿佛这是他唯一会发音的词。但是他再也不会发了;她抓住他的手臂往水底拉,然后全身扑在少年的背上,把他的头闷在水里。他自卫,他乱颤,他已经呛水,他试图打那个女人,但是女人全身一直压着他,他抬不起头来呼吸,经过漫长、非常漫长的几秒钟,他停止了挣扎。她这样摁住他又过了一会儿,甚至可以说她累了,在发抖,压在他身上休息,然后肯定压在底下的男人不再动了,她放开他,朝着来的河岸游去,不想在心里对刚才发生的事留一点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