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是怎样成为百万富翁的(第4/9页)

就这样,我心满意足地离开这里。当我回到布拉格时,有个消息等着我,有两条路由我挑:或者去服刑,到庞克拉采监狱去。或者根据我的考虑和兴趣,到森林里去劳动,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去边境。下午,我便立即去到办事处接受了他们给我提供的第二份活儿,而且感到很幸运。当我发现我的鞋跟儿掉了,磨破的鞋子里面那块皮子底下藏着的最后两张邮票还在时,我甚至觉得幸福了,因为这就是我最后剩下的一笔大钱啊!这是我老婆丽莎留给我的,她这些邮票是从利沃夫趁烧毁犹太区,毁灭犹太人的时候弄来的。我走在布拉格街上时,连领带也没打,我不想再增加什么身高,也不再关心我曾经想要买下的在瓦茨拉夫广场和金融街上的旅馆饭店。我甚至幸灾乐祸地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感到高兴,因为我今后的道路只是我自己的道路,我用不着再去对人点头哈腰,向人请早安、日安、午安、晚安。我也用不着去注意雇员的活儿干得怎么样。当我自己被雇佣时,我得当心别让老板看见我在坐着、抽了根烟或者偷吃了一小块熟肉。我只盼望着,明天去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远离人群。虽然那里也会有人,但那里也会有我一直相信的东西,像所有总在电灯光下面工作的人一样,相信有朝一日能够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有朝一日,等我退了休,便要去看看森林是个什么样子,看看那整天、整个一生都照着我的脸,让我不得不用帽子盖着脸或躲到阴影底下去的太阳是个什么样子。我当餐厅服务员时,喜欢所有的门房、房屋看守、烧暖气的。他们每天至少一次跑到楼房前面去兜一圈儿,站在布拉格街道旁看看蓝天,看看乌云,看看不是由钟表而是由大自然测量出来的时辰。那些常常成为事实的不可置信之事没有把我抛弃,我相信这些不可置信之事,相信意外的惊喜,这就是我的星星,它引导着我走过我一生的道路,也许只是因为想向它自己证明,什么地方总有什么惊喜的事情在等着它。而我,越来越相信这颗星星,之所以越来越相信它,是因为它将我一直举到百万富翁的位置。而今天,当我重新从空中跌到地面,我发现我的这颗星星比别的时候更加明亮。直到现在,我才能看到它的正中心,它的心脏。我的眼睛不得不因我所经历的一切而衰弱,弱到使我能更多地体验和承受生活。大概是我想要更多地见识和认识,就必须熬得身心俱衰。事实就是如此!因为当我来到这里,在森林中步行了十公里,到了离克拉斯利采很远的地方,当我已经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座破旧的猎舍。我见到它,简直高兴得要发疯了,它让我多么的激动啊!这是德国人留下的,就像一个生长在城市,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所想象的那种林中小屋。我在一簇野葡萄藤下的条椅上坐下来,靠着木椅背,还真听到小木房里有滴答滴答的钟摆声。这种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听到它的木质机械和轮子的运转声、链条的哗啦声和钟摆晃动的声音。我透过两个小山坡之间的空隙瞭望这地区的景色,已经不见种过庄稼的田地。我步行时猜测过这里曾经种过土豆、燕麦和大麦,可如今已经杂草丛生,荒芜了。村庄也是这样,就像我步行时路过的一个名叫西天庄的村子,就在一个十字路口旁边。到处都是倒塌的建筑和篱笆,偶然伸出几根大树干和长满熟透了的醋果的枝子。我鼓起勇气想走进这些破旧房屋去看看,可终究没有进去。我心惊胆战地站在那里,没法跨进里面什么都打得稀巴烂的那房间门槛,那里面家具桌椅全都翻倒在地,仿佛有人曾在这里砸过一通,将椅子按得双肩着地……有人用斧子砍了横梁,另一只斧子砍了锁着的木箱……另一个村子里有一群母牛在吃草。正值中午时分,大概牛群都在朝家走。我跟在它们后面,走上一条老菩提树林荫道。菩提林中露出一座巴洛克宫堡的塔尖……树木闪开到两边,一座漂亮的宫堡,上面有用钉子在生水泥里画出的一块块方形,我想大概是文艺复兴风格的。牛群撞开大门进了宫堡,我跟在这些母牛后面,暗自想道,它们大概是迷路还是怎么的。可是,没想到它们的牛棚就在这里,在一间宽阔的骑士厅中。有一条宽大的台阶通到这个大厅。牛群便待在二楼这座大厅的水晶玻璃吊灯和反映牧人生活的美丽天顶图画下面。可这些画上的景致仿佛是在希腊。那些男男女女的穿着打扮与这里的景致一点儿也不相吻合,倒像是在欧洲南部或更远一点什么地方的某块福地,因为画面上基督和人的衣着都像是欧洲南部人。大厅的各个窗子之间嵌着镜子,这些母牛颇有兴致地久久望着它们自己。我踮着脚尖走出牛棚下了台阶,同时也发现,这大概是又一桩成为事实的不可置信的事情。我对自己也感到很得意。我看到,如果不是我,换了别人,恐怕什么也看不见,可我还就是喜欢看到点什么,甚至我还为能看到使我毛骨悚然的这种荒芜而感到高兴。这就像每个人都害怕罪行,避免发生不幸,可一旦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儿,则每一个人,只要做得到,又都要去看一看,仔细盯一盯砍在头上的斧子,轧在电车底下的老太太,只不过我现在是以正常的步子走着,而不像其他人那样跑着离开出事的地方而已。我很高兴能是这个样子。我甚至还发现,这种不幸、苦难和丑恶之事,对我来说并不算多,本来对我、对这个世界还可涌来更多的不幸与丑恶的……我坐在那林间小木舍的前面,随后走来了两个人。我看出他们是住在这里的。我将和他们在这里一块儿住上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向他们介绍我是何许人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个灰白胡子的男人用一只眼睛瞟着我喃喃地说:他是一位法国文学教授。还介绍我认识了一下旁边那个长相还不错的姑娘。我一眼就看出她准是从劳教所放出来的,或者是站在金融街普拉什纳门附近招引男人的那种女孩,并且常去我们那种高级饭店。从她的动作里,我可以想象出她脱光衣服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她胳肢窝底下的毛又会是啥样的。这个金黄头发的姑娘甚至勾起了我已经丧失多年的一种欲望。我渴望着即使不能真正地,但也至少用我的目光慢悠悠地脱去她的衣服。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这种欲望感到吃惊,我把它当做是一个好兆头。她告诉我说,她是因为晚上喜欢出去跳舞而被罚到这里来的。她名叫玛采拉,是马什内利巧克力糖厂出了师的技工。她穿着一条男裤,上面沾满松树脂和针叶,头发里甚至全身都沾满了针叶。而那位教授,也跟她一样,穿着一双胶筒靴,从里面露出了包脚布,也是全身沾满了松树脂和针叶。他们两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松明和木材的气味。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了林中小屋,里面乱七八糟的,还不如被德国人糟蹋过的房子哩,这些德国人总是用斧子来寻找财宝或者撬开大门,好去翻箱倒柜。小屋的桌上堆满了烟头和火柴棍儿,地面也是这样,仿佛有人只用肘子一扫,把桌面的垃圾扫到地上。教授对我说我将睡在楼上,并马上将我领到那里。他开门的方法也特别,用穿着胶筒靴的脚往门上一踢就是。我于是进到了一个很美的房间。全是木制的,有两个小窗户,窗子四周还爬着野葡萄藤枝干和卷须。我打开又一扇门,就来到一条外廊上,也是木头做的。我可以绕着小屋走一圈儿,四面八方都能看见,还可不时地碰着那些野葡萄藤。我在一只被撬开的木箱上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高兴得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喊一声和做点什么。我打开箱子,为表示我对看到的一切和等待着我的这一切的喜悦心情,我披上了蓝色绶带并别上了那颗金星,走下楼去。教授的脚跷在桌上正抽着烟。那女孩在梳头,听教授给她讲述什么。他称呼她小姐,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重复一下小姐这个词,喊得都有些发抖,我以为他在跟她约定什么……于是,我走进去,因为一切,一切有价值之物在我看来都无所谓。我装腔作势地走来走去,还举起双手,仿佛在做时装表演,从各个角度展示一番。然后,我坐下来问道,下午要不要跟他们一块儿去干活儿。教授笑了,他的眼睛很漂亮,对我说:“你这个坏小子,二百五!有罪的家伙!”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我身上佩戴的绶带勋章,说我们一个小时之后就得去干活。说罢,接着跟那小姐对话。我并不奇怪他对她说着法文:桌子、椅子、房子……她跟着学,可总是把重音说反了。他便极其和蔼地对她说:“你这个笨丫头!我要把腰带解下来,不是用这根皮带,而是用皮带上的扣儿抽你一嘴巴!”然后,又温柔地重复那些法文,非常耐心,仿佛他的眼睛和声音都在抚摸她。这个来自澳利约卡城马什内利巧克力厂的丫头,大概把这几个字读得很糟糕。我觉得这个玛采拉有点儿成心不好好读。她不想学,但认得这些字,只是故意这么读,好让教授温和地骂她一声“你这个坏丫头!笨蛋,有罪的家伙”。我顺手关上门时,教授在我身后说了声:“谢谢!”我将头伸到门扇中间说:“我曾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的皇帝。”并用手抚摸了一下蓝色绶带。他不得不把一双备用胶筒靴借给我,因为这地方很潮湿,早上的露水多得像串珠儿窗帘一样,每一片草叶上都是满满的一串露珠儿。你随便碰一下哪一片叶子,就能掉下一大串水珠儿,像扯断的珍珠项链一样。我第一天的工作就已显得很了不起。我们来到一棵半截被埋在砍落的碎枝下的漂亮云杉前,继续将一些枝杈砍下。枝杈堆越码越高,直到伐木工人带着锯子来到。教授对我说,这不是一般的云杉,而是一棵有共振功能的云杉。为证明这一点,他从皮包里掏出一个调音器,这调音器的声音很好听,能发出一种充满密集音色环的清亮声音来。然后,他让我将耳朵贴在树干上,细听这十分美妙的声音……于是,我们站在那儿,抱着那棵云杉。那姑娘则坐在树墩上抽烟,她并没有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可看得出来这一切都使她感到厌倦和生气。她转过脸去,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在那里抱怨。在这世界上,她究竟厌恶谁呢?我蹲下来,半跪着抱住树干,只听得里面的声音响得比无线电报机里的还要厉害。后来,等到伐木工们蹲下要开锯的时候,我就爬到那一堆码得有半棵云杉树高的树杈上聆听锯子如何锯树,云杉的怨诉声如何越来越高,而又多么和谐,这和谐之声又如何被锯声所打乱。我听到树干在为它的躯体遭受锯杀而哭诉……后来,教授朝我吼了一声,让我下来。我连忙溜下,霎时间,云杉弯下身,摇晃一下,就这么倾斜着停顿了一下,然后便哀号着迅速倒掉,仿佛敞开双臂在摆放齐整的枝杈搀扶下倒在了地上。这些枝杈延缓了树干往下倒的速度,防止了它被摔碎乃至失去这云杉美妙的音乐,因为像这样的云杉为数不多,这时便要求我们将它认真地做一番修剪,锯成长段,然后再将它小心地放在软被子上运进厂里。厂里将长段云杉锯成大木板、小木板,用来做提琴和大提琴等弦乐器……但特别要认真挑选那些始终保持着那音乐的小薄板……我在这里已经一个月,然后两个月,我们专为云杉木材准备运走时用的铺垫物,好让这些有音乐共振性能的木材不被震坏,就像妈妈将孩子放进被褥里去那样细心。每天晚上,我都听着教授怎样骂我们,不仅用那些最粗鲁的语言骂那姑娘,而且也骂我,说我们都是白痴、傻瓜、斑鬣狗、尖声喊叫的臭鼬,为的是让我们好好学习法语单词。我在厨房里的山村瓷砖灶上做晚饭,点燃煤油灯的时候,只听得那几个漂亮的法文字总是被那姑娘错读出来。她从巧克力糖厂被送到这里来劳动是因为她爱玩,爱换着个儿跟男孩睡觉,这是她自己对我们说的。她的自白跟我从街上那些野姑娘嘴里听到的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这个姑娘心甘情愿这么干而且不要报酬,仅仅出自爱,出自因有人在片刻间或者在一整夜里喜欢过她而获得的片刻欢乐。这对她来说就完全够了,就已经感到幸福了。而在这里,她必须劳动,晚上还让她学法语单词。并不是她想学法语,只是因为无聊,不知怎样打发这漫长的夜晚。要让她孤身一人,不能跟一个什么人在一起,那简直要她的命……到了第二个月,教授开始给我们讲二十世纪的法国文学,如今这变化可大啦,我和她都很高兴。玛采拉开始表现出兴趣,教授整晚给她介绍超现实主义者,讲德斯诺斯、雅里、里贝蒙特-德萨格内斯,讲巴黎的美女俊男……有一天,他拿来一本原作,名叫《大众玫瑰》……每天晚上都给我们朗读和翻译一首诗。干活的时候,我们就细细分析这首诗,一幅画面接着一幅画面,一切都是那样的模糊不清。然而我们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分析着,到最后总能把它的内容吃透。我用心地听着,现在连我也开始读起书来,还读一些我从来不喜欢的难懂的诗。我现在读着它,也弄得比较明白了,还要常常解释几句,连教授都不禁问道:“你这阉牛,你这白痴,你怎么会知道的?”我像一只被人在脖子下面搔了搔痒的猫,受宠若惊。教授这样骂你,就是赞许你呀!大概他开始喜欢我了,因为他现在已像骂玛采拉一样地骂我。现在他跟她干活时只用法语交谈……有一回,我带着这些可做乐器的木材去到工厂,交完木材之后就拿到了报酬。我买些吃的,还买了一瓶白兰地和一束石竹花。可刚到工厂拐弯处就遇上了倾盆大雨,于是我只得在一棵树下躲雨,然后又跑到一个破旧厕所里去避雨,因为雨实在太大了。雨点儿打在盖着这座厕所屋顶的小木板上。可这并不是厕所,该是个什么军事哨所。我还注意到,这所小房子两侧的洞眼也是用这些小木板来遮盖着的,免得灌风……我坐在这间小屋里,四下打量一番,敲了敲这些盖着屋顶和两侧的小木板。等到雨停之后,我又回到这家乐器厂。他们两次把我撵出来,可到最后我还是想法子见着了厂长。他把我带到工厂后面的一个堆着乱七八糟的仓库里,又在那里见到了十块这种珍贵的小板子。已经有好几十年的时间了,有人在许多年前就用它们来遮挡这小房子的过堂风。“您怎么会发现这是些有音乐共振性能的木材?”厂长惊讶地问道。“我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的皇帝呀!”我回答说。厂长哈哈大笑了,并在我背上啪地拍一下,他笑得都咳嗽起来了,然后说:“这事儿您干对了!”我也在微笑,因为,或许我大概变化很大,乃至谁也没认出我真的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