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是怎样成为百万富翁的(第5/9页)

可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已经学会自己寻开心了,每当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时就能做到这一点,有很多人在场反倒使我感觉不自在。我感到后来我不得不只跟自己对话,觉得这将是我最亲切最合心意的伙伴,是我的另一个我、我的探索者,是我越来越乐意与之倾心交谈的我心底里的培育者。也许是因为我从教授那里所听到的一切对我产生的影响。他的话语总跟咒骂连在一起,任何一个马车夫也不会像这位法国文学和美学教授这样骂马和骂人。与此同时,他却向我们讲解了一切他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每天晚上都给我们讲授。在我开门回自己房间去之前,在他入睡和我们大家都入睡之前,直到最后一刹那,他都在讲解,什么是美学,什么是伦理学。他还谈哲学和哲学家。关于哲学家他是这样解释的:基督耶稣也不排除在外,这是强盗、流氓无赖和杀人犯中的一帮匪徒。说要是没有他们,人类会更好过些。可又说人类都是些坏小子、傻瓜白痴、犯罪者。也许是那位教授使我坚信有必要一个人独处,晚上看见的是星星,中午只能看见深井……于是,我决心离开这儿。有一天,我一起床就同大家握手,感谢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然后回布拉格去了。我在这里几乎多待了半年时间。教授先生和他那位姑娘彼此之间现在只用法语交谈,而且总有的可谈。这教授连睡着的时候都在跟她说话,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在准备着怎样尽量多地去咒骂那越长越美的姑娘,以便用下次为她讲授的内容来给她以更多更多的惊喜。就像我所看到的,他已在这荒野里生死不渝地爱上了她。因为我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啊!我已看出来,那姑娘将使他不幸。因为有朝一日,待到她知晓了一切,学会了她本不愿意学的一切,那些突然使她净化,让她变得美丽的一切,她将离他而去……她也会在完全另一种意义上重复教授先生给她读过的亚里士多德的一段什么语录。他们曾指责亚里士多德是从柏拉图那里剽窃来的……亚里士多德说过,当小马驹吸干了母马的奶,便会反过来踢它一脚。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当我办完我最终一行职业的最后手续后(我想这将是最后一行职业,大概也真会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了解自己,因为我曾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呀),有一次,我沿火车站走着,玛采拉迎面朝我走来。她沉思着,头发编成一条小辫子,小辫上扎了根紫色发带。她若有所思地走着。我看着她,可她却神不守舍地打我身边过去,其他行人也跟我一样回头张望她。她腋下夹着一本书,这个曾经在马什内利巧克力厂做过工的野丫头……我只需瞧一下这低着的脑袋,就知道她那本书的名字叫《超现实主义史》。她漫着步,我不禁笑笑,也兴致勃勃地跨着步,我曾经见过这个执拗的无教养的姑娘像她习惯了的那样跟教授谈话,这位善良的教授却教会了她与一个有教养的女士相称的一切……她现在打我旁边走过,犹如图书馆里那些尚未开化的大学生。我很准确地知道这姑娘将来不会幸福,可她的一生将是忧伤美丽的,跟她一起生活对一个男人来说,将既是一种折磨而又充满着……

这个玛采拉,这个来自马什内利巧克力厂的姑娘,她在我脑海里常常是我遇到她腋下夹着那本书的样子。我总想着那本书,想着从它的书页里大概灌输了些什么到这个沉思而执拗的脑袋里。我仿佛总看见这个长着一双美丽眼睛的脑袋,这双眼睛在一年之前还并不漂亮,可这一切都是那教授的功劳。那教授将这姑娘变成了一位看书的美女。我看着她的手指如何虔诚地怀着敬意翻阅着书页,像拿取圣饼一样地用她干净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它。我曾看到,她在拿起这本书之前,总要先去洗一洗手,而她拿书的那种方式,透着一种彬彬有礼和谦恭的庄严肃穆感,像那次她在沉思中行走的样子,又犹如那富有音乐共振性能的云杉。她整个的魅力就是一部从里到外,由一双眼睛传音给另一双眼睛的调音器。这另一双眼睛能够看到这个突然变化了的她,仿佛通过瓶颈将她的美好特性流到瓶子的另一端。我回忆起这位巧克力姑娘一幅幅活动着的半身像。要是有可能,实际上我真愿意用牡丹花瓣和花朵把她整个地装饰起来,给她的脑袋插上云杉枝和槲寄生藤。我这个对女人向来只看下半身并注意她的腿和肚子的人,对这位姑娘我却将目光和渴求移向上方,移到她美丽的脖颈上,她翻着书本的美丽的手上,她放射着美丽光芒的眼睛上。这美丽的光芒是因为她的变化而产生的,而这变化坦然地洋溢在她整个的少女的脸颊上,在每一道轻微的波纹上,在她眼睛的挤动上,在她丝丝的微笑上,在她用可爱的食指从左到右拨弄着鼻子的明显动作上。她的脸更加富有人情味儿,这都得归功于那些法语单词、法语句子乃至法语对话,归功于她对英俊的青年男士,那些发现人类奇迹的诗人们复杂而优美的诗句的深刻领会。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变成了现实的不可置信的事情。我用我臆造出来的圣母马利亚之花在这位来自马什内利工厂的巧克力姑娘的头像四周围了一个框儿,将她装饰起来……在火车上,我一路都想着这位姑娘,微笑着和她站在一起。我在所有车站上,在所有行驶着的火车或停在旁边铁轨的火车车厢上贴了她的海报,我甚至自己抓着自己的手,仿佛我在拉着她的手。我环视一下四周旅客们的脸,他们谁也不可能知道我斗胆在想些什么,谁也没从我脸上看出我心里的活动。当我在最后一站下了车,然后搭公共汽车经过一个酷似我曾经伐过共振云杉的地区,我曾为它们像铺鹅绒被似的垫上高高的一堆枝杈,这时,我更多地回想并细细思量这位来自马什内利工厂的姑娘的样子,我看到她的熟人在怎样地冲她喊叫,他们怎样千方百计用从前对待她的态度来对待她,他们在怎样地引诱她像从前那样,只用肚子、大腿和以她裤头松紧带为界的整个下身与他们对话。谁也不明白,她现在更看重她这松紧带以上的身体啊……我在狍庄一下车便去问路。我告诉人家说,我要到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在深山老林里,谁也不愿去的一段公路上当一年养路工。下午,我便领到一匹小马驹和一辆四轮车。他们还建议我买一只山羊,并送了我一只狼狗。于是我就坐着马车出发了。车上放着我的行李,车后面用绳子拴着羊和狼狗。狼狗和我成了朋友,我买香肠给它吃。我们的路慢慢地朝上延伸,一路上的云杉越来越大,松树越来越高,小幼林和草木丛交替着长在倒塌的板条篱笆间,篱笆桩子在逐渐腐烂,变成腐殖质,上面长出了覆盆子和黑莓丛。我让小马拉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是一匹矿井里常用的那种小马。我想,这匹小马肯定曾经在地底下待过,因为它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像我常见到的锅炉工和那些白天也在电灯或煤油灯下面工作的人那样。他们从矿井或锅炉房跑出来,为的是朝上看看天空有多美,因为对于这些眼睛来说,每块天空都是美丽的。当我们走进更加荒凉的地区时,一些已经离开这里的德国工人的林中小屋从我眼中一掠而过。每经过这么一所小房子,我都要停下车来,站在荨麻和野生覆盆子长得高到我胸口的门槛上,看看里面杂草丛生的厨房和睡房,几乎每间屋子都有电灯泡。我沿着电线一直走到小溪旁,那里还有用一个微型滑轮发动的小不点发电站,是在这里的伐木工人亲手做的。他们曾经生活在这里,又不得不离开这里……他们被迫离开这里,跟那些富翁、那些搞政治的人一样被驱逐。我对那些富翁和政客们非常了解,他们傲慢骄横,粗暴、自夸和残忍。对这些人这样做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有一双劳动的手的工人也得搬走,现在没有任何人替他们来干这份活儿。可怜这些人,他们除了在山坡上的一小块田地和林中的辛劳之外,真是一无所有。这些工人也没有时间去骄横傲慢,他们一定很恭顺,因为我所观察到的,如今正朝它走去的这种生活教会了他们这一点。我突然有个主意:打开箱子,从里面掏出装着那颗金星勋章的盒子和蓝色绶带,将绶带斜挎在我胸前,金星别在侧翼,闪闪发光。我随着小马一步一点头的节拍朝前走着。小马一会儿一回头,看一眼我的那条蓝绶带,山羊咩咩叫一声,狼狗跟在后面快乐地汪汪着,它都快要碰着我的绶带了。我们又停下来,我解开拴着山羊的绳子,走去看看另一所遇到的小房屋。这是一个小饭店,是林子里那种有间大堂屋的饭店,出奇的是它还很干燥,且窗子很小。一切都摆放得大概跟原来一样,包括槅板架上的半公升装啤酒、原木板上带龙头的啤酒桶……我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感到有双眼睛在瞅我,原来是留在这里的一只猫。我叫它过来,它喵呜叫着,我回到车子那儿去拿了块香肠来给它。我半蹲着逗它玩,它想让我摸摸它,可是长期的孤独和对人的味道不习惯,又使它躲闪离去。我将香肠放在地上,它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再将手伸过去,它却又跳开了,毛全竖了起来,而且恶狠狠地发出咝咝声……我走出这所房子,只见山羊在溪边饮水,我提着水壶打些水给小马喝,等它们喝够了水,我们又上路了。到了拐弯处,我回头望望,想从反方向看这地方风景如何,就像我往常回首欣赏美丽的姑娘那样。我看到小饭铺那只猫跟在我们后面走,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我一扬鞭,一吆喝,心中充满了欢乐,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不过唱的声不大,因为我这一生都几乎没唱过歌。我整个一生,整个这几十年都没想到过要唱歌……如今我却在唱,自己想出来的字句,配上这支曲子……狼狗开始尖叫,它蹲在那里,叫了好长时间。我给它一小块香肠,它在我腿上蹭了蹭。可我还是继续歌唱着,我的这种歌唱,并非歌,实际只是一种尖声叫嚷,只不过我以为是歌而已,跟那狗叫没什么两样。然而我却觉得借助这歌唱,把我装满在盒子或抽屉里的过期票证、无用的信件和明信片全倒了出来。我歌唱的嘴巴在吹走撕破了的、粘在一块儿的海报碎片,球赛的、音乐会的、展览会和管乐演奏的各类海报混杂在一起,内容变得荒唐之极。这些东西就像烟雾滞留在吸烟人的肺里一样,让人难受。我这么歌唱着,犹如从堵塞的咽喉里往外吐往外咳,犹如饭铺老板在用开水蒸馏洗烫啤酒瓶。我就这样地越过旷野,谁也不能再听见我的声音。不管我往哪里瞧,到处只是一片茫茫旷野。从山坡上,我看到的只是森林。人和人的劳动所留下的痕迹,渐渐被森林一步步吞噬掉。原来的田地只剩下碎石块,野草和灌木丛长进了房屋,接骨木枝干掀开了水泥地板,并在上面铺满树叶和小树枝。它的力气比千斤顶、水压起重器或压榨机还要大。我沿着一堆堆碎石和石板路基走到一座大房子那儿。我绕过这座房子,看到我在这里,在这条路上干活大概还不错。虽说让我来铺石板路基和养路,可眼下不见任何人开车打这儿过,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人打这儿过,因为只有出了什么事或者在夏天需要运送木材的时候,才需要养护它。后来,我听到有人在哀诉,还有小提琴演奏的音乐,哭泣般的歌唱。我朝着这凄凉的声音走去,甚至没注意到我那匹解了缰绳取了轭的小马和山羊与狼狗都跟在我后面。我终于找到待在一起的三个人。这是将由我来替换的茨冈人。我所看见的真有些像神奇的巧遇,成了现在不可置信的事情……那位茨冈老妇像所有游牧民一样蹲在小火堆旁,用根棍子在一口双耳架在两块石头上的锅里搅和着。她一只手在搅和,另一只手的肘部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前额,黑发辫条耷拉在她手背上……茨冈老汉则伸直两腿坐在路上,用一个锤子在狠狠地敲打铺在路上的石板路基。他旁边站着一名穿着腿上系有铃铛的紧腰黑长裤的小伙子,他弯着腰,正用小提琴演奏一段激情的沉思曲,一首典型的茨冈曲子。它使老人情绪激动地唱起了声音很尖、音调拖得很长的忧伤歌曲,把烫得快要焦了的一把柴拽下来扔进火堆,接着捶他的路基。他的儿子或者是侄儿仍在演奏音乐,老妇人在煮着什么食物。我看到眼前这情景,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将独自一人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给我烧饭,也不会有人给我拉小提琴,陪伴着我的只有小马、山羊、狼狗和始终对我们敬而远之、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的猫……我咳嗽了一声。老妇人回过头来,像看太阳一样地眯缝着眼睛瞅着我……老汉停下手上的活儿,那年轻人放下提琴,向我鞠躬致意。我对他们说,我将在这儿开始劳动……两位老人都站起身来,对我鞠躬,同我握手,并对我说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直到这时,我才看到灌木丛里停着他们的车子,一辆后面有两个高轮子的轻便茨冈车。他们还对我说我是他们在这个月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我问他们:“真是这样?”可我不相信。年轻人从车上取出提琴盒,像把婴儿放到摇篮去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提琴放进盒子里一块绣了艺术字体词曲的丝绒布上。他又看看这把提琴,摸一下丝绒垫布,然后才关上了琴盒,跳上那辆搬家用的车子,抓起缰绳。老养路工也坐到车上,旁边坐着他的老伴儿,从这条破损而已经修好的公路出发了。车子走到他们房子前停下来,他们从里面抱出毯子、被褥、几个罐子和几口小锅。我使劲劝他们在这里住一夜再走,可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走,就像他们所说的,以便至少还能看到人。我问:“这里冬天怎么样?”“哎呀呀呀!”那位茨冈老人说:“很糟!我们把山羊吃了,然后又把狗和猫杀掉吃了。”他举起一只手,伸出三个指头发誓说:“三个月没见到过一个人。大雪……将我埋住了。”老婆婆哭着重复一句说:“大雪将我们埋住了。”然后就哭开了。年轻人掏出小提琴,又演奏了一支忧伤的歌曲。茨冈老人扯一下缰绳,连那匹小马也使劲往前一拽。年轻的茨冈人站着拉琴,一脸忧愁,演奏着茨冈浪漫曲。茨冈老奶奶和老爷爷轻声地哭泣着,脸上布满了苦难的皱纹,对我频频点头。他们用双手示意对我的怜悯,但也表示了对我的遗憾,用他们的双手将我并非从他们身边而是从生活中抛开。这一双双手仿佛将我埋葬起来……他们来到小山坡时,老汉在车上站起身,又拽掉一把头发,大概是他陷入绝望和对我同情的表现吧……我走进荒凉的客栈一个大房间里,想看看我将住在哪儿。我在客栈里转了一圈儿,又绕着牲口圈、柴火棚、干草房走了一趟。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四处转悠的时候,小马、山羊、狼狗甚至那只猫都跟在我的后面。当我走到水泵那儿去想洗一洗的时候,小马、山羊、狼狗和猫也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回头朝它们一看,它们也都在望着我。我看出来了,它们是担心我会将它们扔在这里哩!我对它们微微一笑,挨个地摸摸它们的头,猫儿本来也想让我摸摸的,可是,过分的胆怯又让它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