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宁静旅馆(第4/6页)

这位将军第二天又来了,但已不止他一个人,还带了几位漂亮的小姐和一位胖诗人。这一回他们没射击,而是一个劲儿地争论有关文学和一种什么诗歌流派的问题,互相争得唾沫四溅。我真以为这位将军会把那诗人枪毙掉哩,可后来他们又安静下来,开始围绕一位女作家争论开了,说什么她常把阴道与墨水混淆起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到她的墨水瓶里去蘸湿自己的钢笔。接着,他们又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来评论一位男作家。将军说他写东西若能像玩女人那样用心就好了,而那位诗人的看法却相反,说他可称为一位仅次于莎士比亚的诗人,说上帝创造莎士比亚下的工夫最大,其次就是我们这位诗人了。争论得可热闹哪!我们老板在他们到来之后,立即派人去喊乐队为他们演奏音乐。他们和这些小姐们伴着音乐一个劲儿地喝酒。将军不仅痛骂每一口酒,每一口菜,而且还拼命地抽烟。每次一抽烟,就要咳上好大一阵子,然后瞅着香烟大声嚷嚷:“这埃及烟是什么破玩意儿?”可又大口大口地抽得烟头直闪火光冒浓烟。音乐一直在演奏,他们一直在痛饮,小姐们分别坐在这两位男客的腿上,隔不了多久便上楼钻进小房间里去,一刻钟之后才大笑大嚷地回来。只是将军在每次上楼的时候都有点儿勉强地抓住那位小姐伸到他大腿间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我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爱情可言了!”我说这小姐也太野了点儿。不过他还是上了楼,也是十五分钟之后才回来。我看到那位小姐的脸上充满着感激之情,仿佛沉浸在热恋之中,那脸色就跟昨天喝了那两瓶烧酒,还有那亨格尔牌和科尔多瓦牌香槟酒一样。然后,他们又谈到现实主义的消亡和已经进入第二阶段的超现实主义新流派,谈到干预生活的艺术和纯艺术,然后又互相争吵一通,不觉到了半夜。这些小姐老也喝不够吃不饱,仿佛那食物到她们肚里又被掏出来,肚子老是饿的。后来,乐师们说已经演奏完毕,他们该回家去,不会再演奏了,诗人就拿起一把剪刀,把将军上衣的金质勋章剪下来扔给他们。他们又接着演奏了。这都是一些茨冈人或者匈牙利人。将军又和一位小姐上楼去了,在楼梯上只听得他说作为一个男人他已经是个废人。过十分钟又回来了。诗人跟将军调换了一个女人。音乐停了,乐师们说他们将回家去。那位诗人于是又拿起剪刀,剪下将军的另外两枚勋章,丢到乐师们的盘子里。而那位将军自己也拿起剪刀,将剩下的几枚勋章都剪下来扔到盘子里。这都是为了那些漂亮的小姐呀!连我们也说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大的慷慨之举。兹登涅克悄悄告诉我说,这些勋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英国、法国和俄国的最高奖赏。突然,将军干脆脱下上衣跳起舞来。他对跟他跳舞的小姐骂骂咧咧说跟他跳舞得放慢一点儿,说他的肝肺都粘在一起了。可又求茨冈人演奏恰尔达什舞曲。于是,茨冈人遵命演奏,将军也跟随着舞起来。过一会儿,等他咳够了,痰尽了,就变得轻巧灵活至极,连舞伴小姐也不得不跟着他加快舞步。这时将军一只手向上举着,另一只手朝下伸着,两脚飞快地转着圈儿,速度越来越快。将军变得年轻了,那小姐的速度已经赶不上他。可将军一点儿也不放松,继续跳,还不时亲吻那小姐的脖子。乐师们围在舞蹈者们周围,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他们对将军的赞赏与理解。他们加奏的音乐也尽量与这位军人相配合,根据将军的舞蹈和力气略微减速,可将军还是比那位女舞蹈者跳得更快,累得那位小姐连喘气声都能让人听见,脸也越来越红。这时,胖诗人和他那一块儿进房间的小姐站在楼上的长廊上,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初升的太阳照射出第一道光芒,胖诗人抱着小姐下楼同跳恰尔达什舞,他醉醺醺地从敞开的大门跳了出去,就这样将这半裸的、喝醉了的小姐奉献到朝阳面前。清晨,当早班火车将要载着工人去布拉格上班时,将军的那辆前窗密封,后两排座儿为皮面,可坐六人的豪华敞篷轿车抢先赶到了火车站。他们在离开旅馆之前结账。胖诗人用诗集顶账,付了一万册,就像约德诗人的《耶稣基督的一生》那样,不过他是自愿的。他说他马上要去领取预付稿酬,他将要去巴黎,写一本比他现在这本已被他在旅馆里喝光了的书更好的书。诗人把将军搬到车上。身穿白衬衫的将军敞着怀、卷着袖坐在后排小姐们的中间呼呼大睡。前排坐着胖诗人,他的上衣翻领别着一朵红玫瑰,脸冲着后排座位。那位漂亮的舞女正对他站着,她身上挂着将军的那把金马刀,肩上披着将军那件已被剪掉勋章的军服,披头散发地歪戴着将军的帽子,两个乳房全露在外面。兹登涅克说,那模样活像马赛雕像。他们就这样一直驶向火车站。当工人们纷纷上火车时,将军的车子沿着开往布拉格的火车站台行驶着,那个露着乳房的醉女还挥动着马刀大声嚷嚷:“向布拉格进军!”就这样出尽洋相,疯疯癫癫来到了布拉格。那场面可以想象该有多么精彩。后来我们还听说,这部载着裸露两个乳房、探身车外挥舞着马刀的醉女的车子,堂堂皇皇驶过布拉格的金融大街、民族大街。警察们还得给他们行军礼,而将军仍旧坐在车上昏睡不醒,双手耷拉到地板上……在这里,在宁静旅馆我也认识到“劳动使人变得高尚,勤劳者最美”的说法是谁想出来的,不是任何别的人,而是通宵吃喝玩乐,大腿上坐着女人的这些富人,他们自己才真会享福哩。我曾以为富人是被施了妖术的倒霉鬼,只有小农舍、小木房、酸菜、土豆能给人幸福与欢乐。看来,这种关于小农舍里欢乐多的说法正是我们的这些客人想出来的。他们自己根本不在乎一夜挥霍多少钱,他们将钞票抛向世界各方,过得十分惬意……我从来没见过比这些富商企业家更幸福的了……就像我曾经说过,他们善于像小淘气一样地嬉戏和欢乐,甚至还故意互相捉弄,他们将多少时光花在寻欢作乐上啊!而且总在耍闹之间,其中的一个询问另一个是否需要一车皮、两车皮或者整个一火车的匈牙利生猪。而另一个人却又一个劲儿地盯着我们那个劈柴的杂役看。这些富翁总认为这个杂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痴迷地观看他的劳动,对其表示赞赏,可他们自己却从来不会去干这活儿。要是非让他们干不可的话,那他们肯定会觉得不幸。说话间,他突然问上一句:“我想弄一条刚果的牛皮船到汉堡来,你知道怎么个弄法?”而对方仿佛根本不是谈船的事,而是谈牛。“我能抽成百分之几?”那位想买船的人说:“百分之五。”对方说要百分之八,说这里面还包括风险费,因为说不定皮子里面有虫子,黑人的盐放得不够。买者伸出手来说:“百分之七!”他们互相对望片刻,然后握手成交,各自回到他们的小姐那儿,继续抚摸着她们的乳房,就像吃牡蛎或啜饮蜗牛一样地吻着她们。可是,从他们买卖成交了几火车生猪和牛皮船的这一瞬间起,他们变得加倍的年轻。我们旅馆的有些客人买下或卖掉了整个一条街的房屋,有的甚至卖掉了一座宫堡或两座庄园、一座工厂。总代理商签下了对整个欧洲的供货合同,向巴尔干某个地方提供五千万贷款的协定,卖掉两火车的弹药,为好几个阿拉伯兵团提供了装备……而这一切都是以同一种方式进行的:全都伴随着香槟酒、女人和法国白兰地以及对那一位在透亮的院子里劈柴的杂役的观赏……月夜里散步在花园中,互相追赶捉迷藏,最后追到干草垛里。这些干草垛也像劈柴的杂役一样,是老板专门让我们布置出来作为装饰的。就这样,他们要玩到天亮才返回旅馆,头发上衣服上沾满尘土和干草,一个个像刚从剧院里出来那样高兴,向乐师和我发散几百克朗钞票,手里抓着一大把钞票,眼神里暗示我们即使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也要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这时,老板坐着轮椅,静悄悄地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让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让客人的每个愿望都得以满足,因为我们老板记住了客人的一切要求,甚至连哪位客人早晨想要一杯鲜奶或者凉奶油都记得一清二楚,准备齐全,连对那些喝多了酒的呕吐者,我们都在洗手间里准备了呕吐池,有单个儿的,也有像马槽一样供集体用的,呕吐池旁的墙壁上装有扶手,一排人站在那里呕吐,也好互相壮壮胆哩!我要是吐了,即使谁都不知道,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呢!可这些阔人们吐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这是他们宴席上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一项天然之举。他们吐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为的是吐完之后吃得更欢,喝得更多,像古斯拉夫人一样。而领班兹登涅克可是一位真正的高水平领班,他是在布拉格红鹰饭店出的师,那里有一位老领班给他当师傅,那人曾经在艾斯特大公常去的贵族赌场当过专职服务员。兹登涅克的服务确属一流,他自己也成了客人中的一员,客人们也把他当成他们的客人,每张桌子上都有他的一只玻璃杯,他用这杯子和客人一块儿喝酒,总不忘记为他们的健康而碰一下杯。他端着菜盘,来回穿梭于各张桌子之间,速度之快,有如疾风闪电。谁要是猛然撞上他,准会被他碰个人仰马翻。他的体态举止优美而又大方。他不管干什么从来不坐着,总是站着,并且总是心中有数,知道谁大概需要什么,提前将客人正想要的东西送到他面前。我跟兹登涅克也曾经出去疯玩过一次。兹登涅克也有这么个阔少爷习惯:挣来的钱差不多都得花光,就跟我们这里的那些客人一样,不过是到别处去花。剩下多少钱他也要想法花完。早晨,当我们乘出租汽车回来时,他半途将一个村子里最偏僻的小酒馆老板叫醒,让他去叫醒乐师们给他演奏。他还挨家挨户把正在睡觉的人叫醒,请他们到酒馆里来为他的健康干杯。酒馆里奏着音乐,人们跳舞跳到大天亮。当小酒馆里的瓶装酒、桶装散酒都已喝光时,他就把杂货铺的老板叫醒,又买了整整一筐瓶装酒送给老头老太太们。兹登涅克不仅将酒馆里的账付了,而且把他所分送的全部物品的账都付了。等他把钱花光,便轻松得哈哈大笑。到后来,他一摸身上,连盒火柴都没有了,只好借二十个哈莱士买盒火柴抽支烟。他还是个爱就着炉火点燃雪茄的人,于是又抽了一根雪茄。随后,我们乘车开始离去,乐队追在我们车后演奏。兹登涅克又借了钱将花店里的花全都买下抛撒给欢送的人群,有石竹、玫瑰、菊花。乐队将我们一直送到村外,装饰着鲜花花环的汽车将我们送到宁静旅馆,因为这一天,实际上是这一晚上,我们俩都有空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