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宁静旅馆(第5/6页)

有一次,我们旅馆宣布将要来一位贵客,老板非常重视。他坐着轮椅在旅馆各处转了十次乃至十二次,总觉得准备得不完全合意……说是要来三位客人,可只到了两位,我们却铺了三个特别床位,通宵的服务我们都是一式三份,仿佛该来的那第三位客人也坐在这里,只是我们看不见他。他在这儿坐着,行走着,穿过花园,在摇椅上晃动……最先,是一位夫人乘着一辆漂亮的轿车来到我们旅馆,老板和兹登涅克都用法语和她交谈。后来又开来一辆车,已是晚上九点钟。这次来的是总统,我立即认出他来,老板一口一句称他陛下。总统和这位漂亮的法国女士共进晚餐,她是坐飞机来到布拉格的。总统大人整个地变了一个人,变年轻了,满脸笑容,彬彬有礼。他喝了香槟,又改喝白兰地,就这样越喝越兴奋。他们后来换到一间摆设着比德迈风格家具和鲜花的小房间里。总统先生坐到那美女的身旁,吻她的手,然后又吻她的肩膀,她穿的是晚礼服,胳膊全露在外面。他们谈论着文学,又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一通。总统先生对着她的耳朵讲些什么,惹得她扑哧笑出了声。总统自己也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亲自倒香槟酒,重又面对面地举起酒杯快乐地碰着,彼此定睛凝视着对方,慢悠悠甜蜜蜜地饮着酒。随后,那夫人轻轻地将总统推倒在扶手沙发上。这一回由她来吻他,一个长长的吻。总统先生闭上眼睛,她在抚摸着他的臀部,他也一样,我看到他高贵的手指触到那美女的大腿,然后像突然惊醒,这时他又俯身于这美女之上,凝视着她的眼睛,亲吻她。两人在热烈的拥抱中一动也不动地停留了片刻。等他们缓过气来,总统深深地吸一口气,甜滋滋地呼一口气。那位夫人也吐一口气,连耷拉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也被吹得飘动了一下。他们站起身来,手拉手,跟孩子一样跳起了“磨坊轮子转起来”。突然,他们拉着手从门口跑出去,后来还一直手拉着手,一跳一蹦地,嬉戏着跑上羊肠小道。只听得一路上总统发出爽朗而快乐的笑声。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将眼前这位总统与邮票上、公众场所上的总统对上号。我总以为总统大人不会干这类事儿,这对总统来说不体面。原来,他也跟其他富翁,跟我,跟兹登涅克一样啊!这时,他跑在月光下的花园中。我们是在当天下午将干草垛搬进这花园的。我看到那美女的白衣裳,总统先生的浆硬的白色胸衣和他的白袖口在黑夜中来回飞动,从这个草垛飞到那个草垛。眼看总统先生赶上那白色晚礼服,抓住了她,将她轻轻举起。我也看见他的袖口如何举起那白衣裙,仿佛这白色的晚礼服刚刚从河里被捞起,又仿佛妈妈抱起穿着白衬衣的孩子,正要将她放到小床上去。总统就这样抱着她走向我们花园的百年树林深处,随后又从那里跑出来,将她放在干草垛上。但那白衣裙从他手中溜了,总统追在后面,总是俩人一道倒在干草垛上。那白衣裙又站了起来,再跑,直到倒在另一堆干草垛上,总统先生随即扑在她上面。我看见他的白袖口,后来我还看到那晚礼服怎样地渐渐缩小,那白袖口如何掀起那晚礼服,将它翻到一边,随后,在宁静旅馆的花园里便是一片寂静……我们没再看了,就像我们老板一样,放下了窗帘。兹登涅克低头瞅着地面,那个穿着黑衣裙,只能看见她的白围裙的客房女服务员这时站在台阶上,也低着头瞅着地面。我们大家都不再观看,但又都很激动,仿佛是我们和那美女一块儿躺在那揉得乱七八糟的干草垛里。这位美女为了干草垛里这一幕,还专门从巴黎远道飞来,仿佛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们身上……最主要的是,我们是唯一参与这一爱情喜事的人,仿佛是命运的驱使,可这命运除了想听到一点儿牧师忏悔道出的秘密之外,实在别无他求啊!到后半夜,老板便派我送一水晶罐的凉奶油、一只刚出炉的面包和一包用葡萄叶包着的黄油到那座像童话中才有的儿童小屋去。我提着一只篮子,全身发抖,沿着一个个干草垛往前走,这草垛曾经起到了床的作用哩!我忍不住俯身抓起一把干草来闻闻,然后沿着一条小道直朝那三棵银松奔去。在那里,我已经看到小屋的窗子亮着灯,等我走到小屋跟前,看见在这座挂着小鼓、跳绳、小熊、布娃娃的小屋里的小椅子上坐着穿白衬衫的总统,在他对面同样一把小椅子上,坐着那位法国女郎,这两位情人面对面地坐着,互相凝视,双手放在小茶几上。一盏普普通通的烛灯照亮这间小屋。总统先生站起身,挡住了小窗户。他得弯着身子才能走出小屋的门。我将篮子递给他。总统的个子高得弯下腰来接我的篮子,而我个子小,站得笔直地将篮子递到他手里。他连声对我说:“谢谢你,小男孩,谢谢!”说罢,又转身进到小屋里去了。我往回走时,差点儿被总统抛在地上的燕尾服绊倒。后来,天大亮了。太阳出来时,总统先生从小屋里走出来,那位夫人穿件内衣裙,长裙拖在身后。总统提着灯笼,不过这烛光与太阳相比只不过是一个小点而已。后来,总统弯身抓起燕尾服的一只袖子拖在地上走,燕尾外套上净是尘土和干草……他们就这样如醉似梦地并肩迈着步,双双露出幸福的微笑……我望着他们,心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当个餐厅服务员可不简单,服务员多如牛毛,可我却是小心谨慎地侍候过总统的服务员。我得珍惜这一点,就像兹登涅克因为在贵族赌场侍候过费迪南德·艾斯特大公而终身引以为荣一样。后来,总统先生坐着一辆轿车离去,那位夫人坐着另一辆轿车离去,而第三辆车上根本没坐人;这就是那看不见的第三位客人,我们为他铺了床,老板结账时把给他准备的饭菜与他根本没去睡觉的房间费全都算上了。闷热的七月来到时,老板不再坐着轮椅从小房间转到大房间再转到餐厅,而是乖乖地待在自己冰箱般的小斗室里,那里的温度不得高于二十摄氏度。尽管他不露面,尽管他也不坐着轮椅去花园的小道上转,但他仿佛仍旧能够看见我们,仍旧是万能的,靠他的哨子来给我们发指令或禁令,安排招待工作。我甚至觉得他的哨子比说话更管用。那时候,在我们旅馆住了四个外国人,是从玻利维亚哪个地方来的。他们随身带来一口神秘的箱子,像看护自己眼睛一样地看护着它,连睡觉时也带着。四人全穿一身黑,还戴着黑礼帽,留着黑长胡子,戴着黑手套,连那口箱子也是黑的,跟他们一样像口黑棺材。这帮夜客可真会挥霍钱财寻欢作乐哪!但他们得付高价,由我们老板亲自过问。这是他的,不,是整个旅馆的一项特别生意。他们的人在我们这里住下,吃一头蒜,一根蒜泥清肠,一个土豆饼,一杯酸牛奶,其价钱跟吃了牡蛎、龙虾,喝了亨格尔酒一样贵。住也如此,哪怕在沙发上打盹坐到天亮,那也得付整个一套房间的钱,这属于我们旅馆的装饰。我一直想知道他们的箱子里装的什么。直到有一次,那个名叫萨拉蒙的犹太人,黑社会的头子回来了才知道。我是从兹登涅克那儿知道的,说那萨拉蒙跟布拉格红衣主教本人有联系,说通过外交途径请求他为他们的布拉格圣子、一座全金的塑像做祓除式。说这布拉格圣子在南美很受欢迎,数百万印第安人甚至将圣子像用根链子挂在脖子上,说在那里到处传说布拉格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因为圣子曾在那里上过学,所以他们想请布拉格红衣主教为这个六公斤重的全金布拉格圣子塑像举行祓除仪式。从这一瞬间起,我们只为隆重的祓除式而忙活。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第二天便来了几个布拉格警察。警察队长亲自告诉这些玻利维亚人说,布拉格黑社会已经得知他们送圣子塑像来布拉格做祓除式这档子事儿,甚至还有一个波兰同伙也来到布拉格,准备偷走这尊全金布拉格圣子塑像。布拉格警察还与玻利维亚人商定:最好是将那全金的圣子塑像一直藏到最后一刹那,由玻利维亚共和国出钱再做一尊镀金的圣子复制品,并随身带着这个镀金的塑像,直到将要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刻为止。因为即使遇上强盗,被他们抢走这个镀金的复制品也总比抢走那真品强。第二天,立即有人送来一口跟玻利维亚人带来的黑箱子一模一样的箱子,把箱盖一打开,那圣子像之美,把我们老板都吸引出他那间避暑小斗室,好向这圣子鞠躬致意。随后,萨拉蒙先生又和红衣主教顾问团商谈有关做祓除式的事宜,可是红衣主教不想给他们带来的这个圣子做祓除式,因为唯一的圣子是在布拉格,如果这么一弄,就等于有了两位圣子。这些我都是从兹登涅克那儿听来的。因为他会西班牙语和德语,兹登涅克本人谈起这件事,心情十分激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兹登涅克如此不平静。直到第三天,萨拉蒙先生来到,他还在汽车上就站起身来,从火车站那儿便能看到他带来了好消息,他满面笑容,抖动着双手。大家都下了车,萨拉蒙先生告诉大家说,他有个好主意:红衣主教喜欢照相,他建议将整个祓除仪式作为高蒙德新闻的附件给拍下来。这个仪式将在凡是有电影院的世界各地放映。这样一来,不仅红衣主教,而且还有圣子及圣维塔教堂都能被世界各地人们所知晓,就像萨拉蒙先生正确建议的那样。教会也得以扬名,声誉提高。在这祓除式的前夕,他们筹备了一个通宵。警方给我和兹登涅克的任务是:让我们运送那尊全金的真品圣子塑像。在另外三辆汽车里,将坐着那些玻利维亚人和穿上燕尾服的警察带着那个布拉格圣子塑像的复造品。我、兹登涅克和三名化装成企业家的密探,将共乘一辆车不显眼地跟在他们后面。这一路可热闹哪!根据玻利维亚天主教小组头目的指示,将真品圣子捧在手中搁在膝盖上,几辆汽车驶出了宁静旅馆。那些密探可都是些快活人。他们向我讲述道:每当在公众面前展示宝物时,他们就化装成助祭,绕着旁边的圣坛转圈圈,并装模作样祈祷着,胸前却揣着手枪以应付紧急情况。休息的时候,他们又化装成高级教士跟这些宝物左一次右一次地拍照。一旦想起这些,他们就笑个不停。一路上我得不停地让他们欣赏这布拉格圣子塑像。最后,我们商定停一下车,让兹登涅克用这些化装成企业家的密探们的相机,给他们连同这布拉格圣子一块儿在围墙外照张集体相。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们还谈道,每逢有个什么国葬典礼,他们又得操着心,别让不三不四的人混进去塞个定时炸弹什么的到花圈里面。那些炸弹往住做得像绿叶红花似的别在花圈上,他们有专门探寻定时炸弹的叉子,他们用这种叉子往花圈上扎一遍,也可以用拍照的办法记录下来。他们还给我看了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到他们如何跪在棺材四周,拿着这叉子在探寻花圈中是否有定时炸弹的情景。现在,他们却化装成穿着礼服的企业家,将要跪在这圣子跟前,从三个方面防备着,免得布拉格圣子遭难。我们就这样聊着天驶过了布拉格的大街小巷。当我们来到布拉格宫时,玻利维亚人已在那儿等候,萨拉蒙先生提走了箱子,将它提到大教堂那儿。一切都像准备婚礼一样按计划筹办得妥妥帖帖:管风琴隆隆响,高级教士们手持权杖鞠着躬,萨拉蒙捧着圣子,摄像机吧嗒吧嗒转动,拍摄着一切。然后,仪式开始,实际是一场隆重的弥撒。萨拉蒙先生最虔诚地跪着,我们则跪着慢慢靠近圣坛。到处鲜花闪动,金光四射。合唱队唱着弥撒曲,弥撒进行到最高潮时,摄像师一打手势,布拉格圣子就算已被净化,由一尊普通的塑像变成圣物,由红衣主教圣洁化了的这件圣物从此具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弥撒结束后,红衣主教便进了法器保藏室。萨拉蒙先生由神甫会副主教陪同跟进去。他从法器保藏室出来的时候,正将钱夹塞进大衣里面。他肯定以玻利维亚政府的名义捐了一笔款子用于维修教堂,或许还给了一笔酬金以感谢他做祓除式。后来,我还看到了玻利维亚大使捧着布拉格圣子,人们又在管风琴乐声与合唱队歌声的伴送下渐渐离开教堂。一辆辆汽车开过来,布拉格圣子放到了车上。可我们没再随身带任何东西。大家和大使先生以及所有随从都乘车来到斯坦纳旅馆。我们则自己返回宁静旅馆准备晚上的告别宴会。晚上十点,那些玻利维亚人来到我们旅馆才算得以休息一下。半夜开来三辆车,送来一群小歌剧场的舞女,我们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这么忙过,因为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的人。熟知这里一切情况的警察局长,任凭那假的布拉格圣子塑像摆在男客房的壁炉上,将做了祓除式的真圣子悄悄运到那座童话小屋,放放心心地跟那里的布娃娃、木偶、跳绳和小鼓摆在一起。随后,大家开怀痛饮,裸着身子的舞女围着那件布拉格圣子赝品一直跳到天亮。等到大使先生该回他自己的官邸,玻利维亚的代表们该上飞机场时,警察局长于是取来真圣子以换走那假圣子,幸好萨拉蒙先生还打开箱子看了一下,因为在狂欢混乱之中,警察局长将一个穿着斯拉夫民族服装的漂亮布娃娃放到箱子里。于是大家又一窝蜂跑到童话小屋去,只见那布拉格圣子还躺在一面小鼓和三个娃娃之中。他们立即拿走这个圣洁化了的圣子,将那穿斯拉夫民族服装的布娃娃放到小屋里,前往布拉格去了。可到第三天我们得知,玻利维亚共和国的代表们不得不推迟起飞日期。情况是这样的:为了迷惑强盗们,他们将假圣子塑像放在机场入口处,扫地女工最初将这假圣子放到藤筐里。当以萨拉蒙为首的代表团成员登飞机以后,在这个完全保险的地方打开他们的箱子一看,发现里面放着的不是那个由红衣主教做过祓除式的真圣子,而是那个假圣子,不是全金的而是镀金的,只是衣服完全一样……于是,他们又纷纷跑去寻找,而且找到了真品。当时门房正站在那儿问过路人这口箱子是谁的,一听没人答话,就让那口装着布拉格圣子的箱子摆在人行道上。正在这一刹那,玻利维亚代表团的人跑来提起这口箱子,还真够重的!他们松了一口气,打开箱子一看,还真是那个全金圣子塑像……他们提着它立即上了飞机,飞至巴黎,然后将这位布拉格圣子交给了他们的祖国。根据印第安人传说,这位圣子曾经在布拉格上过学,根据这一传说,布拉格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今天就给诸位讲到这里,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