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宁静旅馆(第3/6页)

后来,我们沿着一条我从来没走过的小道信步走去,心里还在想着我们这位老板的爸爸怎么在乡下一个饭店的地窖里度过夏天、喝啤酒、睡觉,免得像黄油一样化掉的情景,不知不觉来到三棵银松之间。我停下脚步,几乎吓了一跳。兹登涅克吓得更厉害,他抓住我的衣袖,喃喃地说:“瞧这!……”一座小极了的小房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小得就跟童话里的小木舍一样,跟剧院里舞台上的小房子一样。我们一直走到它跟前,看见一条小凳子。门窗都很矮小,要是我们想进到里面去,恐怕连我这个小个子也得弯下身。可门是关着的,我们只好站在外面,从小小窗口往里看了大概五分钟之久。然后,我们又互相瞅一眼,不禁觉得有些瘆得慌,手上都起了鸡皮疙瘩。那小屋里的摆设跟我们旅馆的一个房间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小的小桌子小椅子,一切都是为孩子们用的,连窗帘、花盆架也都一个样,每把椅子上坐着一个洋娃娃或者小熊,墙上钉了两个架子,架子上像玩具铺一样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玩具,整个一面墙都挂满了玩具、小鼓和绳子。一切都摆得好好的,好像刚刚有人整理过,仿佛是专门为我们而这么安排的,好让我们大吃一惊或者大受感动。瞧这整整一小屋的上百件玩具啊!突然,哨声又响了,但这次不是警告我们别偷懒、赶快干活儿的声音,而是情况紧急,老板叫我们集合。我们立即跑起来,一个个跨过篱笆朝集合地点奔去。

每个晚上,宁静旅馆都像上了弦的弓一样地准备着迎接客人。谁也没有走来,任何一辆轿车也没开来,可是旅馆就像一架自动风琴,只要有人突然往它里面扔上一个克朗,它就开始演奏。这旅馆也像一个乐队,指挥一举起指挥棒,全体演奏者便精力高度集中,准备演奏。只是眼下那指挥棒还没有挥动。我们既不让坐,也不让靠着,不是反复地整理什么,就是轻轻挨着折叠茶几站着。甚至连那大个子杂役也一手拿斧子一手拿木头,向前微微弯着身子站在亮堂堂的院子中间,准备着一看到信号便开劈木头。然后,整个旅馆就像随时准备射击的靶场一样开始行动起来,可谁也没有光顾。但为的是有朝一日真来了客人,便将散弹装进气枪,射击中靶……今天,明天,跟昨天一样,只等有人射中那黑靶心。这场景也使我联想起一个名叫《野玫瑰仙子》的童话。有这么个场面:恶魔念一句咒,一切活物不管当时在干着什么,摆着什么姿势,立即就地石化。有的动作是刚刚开始个什么,有的动作是在结束个什么。我们旅馆准备迎客的那气氛与这场面有些相仿。有一次,远处真的响起了汽车行驶的声音。坐在窗口前的老板用手帕打了个信号,兹登涅克将一块硬币扔到那自动音乐箱里,那乐器便立即演奏起音乐来。音乐箱用一床薄毡裹着放在一间毡墙房子里,这音乐听起来就像从另外一座楼里传出来的。大个子杂役连忙挥动斧子劈柴,样子显得很疲倦。他驼着背,仿佛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在劈柴。我立即将餐巾搭在袖子上,等待着,看谁将是我们的第一位客人。一位穿着带红衬里军大衣的将军走进来。他的制服肯定跟我的燕尾服一样是在同一家公司缝制的。可这位将军好像有点儿不开心。他身后跟着他的司机,给他拿来了一把金马刀。司机将马刀放到茶几上就走了。这位将军转了好几个房间,浏览房间里的一切,搓搓手,然后叉腿站定,将手背到背后,观赏着正在院子里劈柴的大个子杂役。这时,兹登涅克端来一瓶上等葡萄汽酒,又将牡蛎、小虾和龙虾一盘盘地端上餐桌。等将军一坐下,兹登涅克便打开一瓶亨格尔牌香槟酒给将军斟上。将军说:“我请你们客!喝!”兹登涅克深深地鞠躬,又拿来两个玻璃杯,倒上酒,将军举杯,与我们碰一下杯说:“请!”可他只啜了一口,还嘶嘶地吸一口气。我们干了杯。将军却装了一下怪相,颤抖一下,将酒水扑哧喷出来说:“呸,我喝不了这玩意儿!”然后,取了些牡蛎放到他的小盘子里。他一抬头,那贪馋的嘴巴还在啧啧嚼着滴答着柠檬汁的蜗牛肉,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可突然又颤抖一下,不情愿地扑哧一声,弄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又转过脸来,喝完那杯香槟,喝完之后大声嚷嚷道:“啊啊啊啊,这玩意儿我根本没法喝!”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每次回到原来的地方,都要从为他准备好的盘子里抓一只虾,抓一片香肠或一块别的什么名贵海味。每次都让我吓一跳,因为将军不管吃的什么都要反感地扑哧一声并骂上一句:“呸,这简直没法儿吃!”然后,又走回去倒杯酒喝,问兹登涅克这是什么牌子的酒。兹登涅克恭恭敬敬一鞠躬,告诉他说这叫维乌尔克里科特酒,并且将所有名牌香槟都向他作了一番介绍。他却认为还是兹登涅克给他最初倒的那亨格尔牌的最好。将军一个劲儿地喝着,喷溅着,很快又喝光一瓶,随即跑到窗口去欣赏一通院子。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有那院子亮堂堂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大汉和他所干的活儿,还有那四周码满了松木的围墙。我们老板悄然无声地坐着轮椅到处转悠。他悄悄驶来,打个招呼鞠个躬便又离去。将军的情绪不断高涨,仿佛他对食物和酒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反感劲儿已经过去。他的胃口变好了,然后又开始喝起烧酒来,喝了整整一瓶。他每喝一口都要装一下苦脸,骂一句难听的话,交替地嘟哝着捷克语和德语:“这酒真他妈的不好喝!”吃法国风味菜时也是这样:他每吃一口都让人觉得这位将军肯定会呕吐出来。他还发誓说再也不吃一口菜,再也不喝一口酒了,还对我和领班大发雷霆说:“你们都给我吃些什么呀?你们是想毒死我!你们这些无赖,是想要我的命!”可是接着,又喝了一瓶烧酒。兹登涅克一直在给他讲解:为什么说最好的白兰地是阿尔玛尼亚克而不是科尼亚克。因为科尼亚克烧酒只产于名叫科尼亚克的这个地区,即使离科尼亚克边境两公里的地方有更好的烧酒,也不能叫科尼亚克烧酒,只能叫白兰地。早上三点的时候,将军说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说我们在两点钟的时候要给他吃苹果,就是想害死他。他三点钟把苹果吃下去,喝了足足够五个人喝的酒,可他还一个劲儿地埋怨说,这跟喝酒无关,是他身体本身有问题。说他大概得了癌症,至少是胃溃疡,说他的肝已经没了,而且肯定有肾结石。到早上三点他已酩酊大醉,居然掏出手枪,击中了摆在窗台上的玻璃杯,也打穿了窗玻璃。可老板只是坐着轮椅来到他跟前,满脸堆笑对他表示祝贺,并请求他再击中那座威尼斯小吊灯上的磨花玻璃珠,好让老板他也讨个吉利。老板说在这旅馆的最近一次壮举是什瓦村堡公爵抛出五克朗,当这硬币正往桌子上掉的时候,被他的猎枪击中了。老板坐着轮椅出去把那个五克朗的硬币拿来给将军看。那硬币上面还有一个小洞眼。可将军还就爱射击个玻璃杯,他一直射击着,谁也没有因此而生个气什么的。当子弹打穿窗子,从杂役头上呼啸而过时,他还一直在劈柴,只是动动耳朵,接着劈他的柴。后来,将军又要了一杯土耳其咖啡,重又将手捂着胸口说他根本不能喝这种咖啡,可却加了一杯这种咖啡,然后宣称说:“要是有烤鸡,我可太想要一份了。”老板一鞠躬,一吹哨子,没多久,立即跑来一位厨师。他精神抖擞,戴着一顶干干净净的白帽子,端来了满满一烤盘。当将军一见到这只烤好的公鸡,立即脱下短外套,解开衬衫扣,吃的时候也苦着个脸说他的健康状况本不允许他吃鸡的。他边说边抓起这一整只鸡,撕成一块块往嘴里塞。每吃一口都要埋怨一声他的健康状况不佳,说他不该暴食,说他从来没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兹登涅克对他说,在西班牙吃烤公鸡时要喝点儿香槟,最好是喝科尔多瓦牌子的。将军点点头,然后喝上一口酒,吃一块肉,骂几句娘,说什么:“这破烧酒,根本没法喝!真他妈不是味儿!”到早上四点,他抱怨够了,哼哼够了,仿佛什么毛病也没有了。他要求结账,领班给他送来账单,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他将账单放在托盘的餐巾上,还给将军念了一遍,主要是让将军知道他实实在在吃喝了些什么。兹登涅克给他一项一项地念,将军忍不住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打起了哈哈。他兴高采烈的,显得又清醒又快活,连咳嗽也没了,身子也挺直了,一穿上短大衣,人又变得帅气了,目光炯炯有神。将军付完账,又让手下的人给老板包了个红包,给了老板一千克朗,整数!也许这已成了习惯。然后又为射击天花板和窗子另付了一千克朗,还问老板够不够。老板点点头表示够了。我得了三百克朗小费。将军将大衣往身上一披,拿起金马刀,架上单片眼镜就走了,一路马刺铿锵作响。他走路的时候也很有技巧,不让挂在身上的马刀绊得自己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