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三月,瓜达拉哈拉之战结束了,佛朗哥暂时停止攻占首都的企图,将注意力转向工业化的北方:巴斯克地区仍在顽强抵抗。同时,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回到了马德里,那里虽然不再是佛朗哥作战的焦点,但仍然需要守卫。

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们基本无所事事。每天就是写信、玩纸牌,偶尔参加小规模的战役。弗朗西斯科与往常一样,迫切想再次奔赴战争的中心,安东尼奥则尽力忍耐。他总是那么饥饿,不仅渴望面包,也渴望其他地区战事的消息。每天,报纸一出现在报摊上,他就开始贪婪地阅读。

三月底,他们听说德军的炮弹轰炸了毫无防卫的小镇杜兰哥。在一间教堂里,人们正在做弥撒,教堂突然被炮弹击中,大部分教徒被炸死,还有一些修女和神父身亡。更有甚者,德国战斗机向四散奔逃的市民扫射,大约二百五十人死亡。后来,又发生了一桩惨剧——古老的巴斯克小镇格尔尼卡被摧毁。虽然安东尼奥和梅塞德丝都远离故土,待在远隔千里的他乡,但这件事对他们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四月底的一天,消息传来,说格尔尼卡被夷为一片黑色的废墟。这是这场战争中最黑暗的时刻之一。安东尼奥坐在马德里春日的阳光下,双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无法握住那份报纸。那个小镇,他和弗朗西斯科都没去过,但那些可怕的描述成了他们生活的转折点。

“看看这些照片。”他将报纸递给弗朗西斯科,喉咙堵住了,“你看看……”

两个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几张照片上,到处是房屋歪七扭八的废墟,人和牲畜的尸体凌乱地躺在大街上。那天,人们正在赶集。最让人震惊的一张照片上有一个孩童的尸体,那是一个幼小的女孩,手腕上拴着一张标签,就像玩偶身上的价格牌一样,记录了人们发现她的地点。说不定她的父母在轰炸中幸免于难,会到停尸间寻找她的尸体。无论是亲眼所见还是在报纸上见到,这都是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见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格尔尼卡遭到了一波又一波有计划的轰炸,来袭的大部分是德军轰炸机,还有些是意大利轰炸机,它们在几小时内扔下了几千枚炸弹。市民四散逃命时,轰炸机用机枪朝他们扫射。

有个社区被炸平了,每一位居民的生命都在家中腾起的熊熊烈焰中消逝。还有一些新闻报道描述了受难者蹒跚地穿过浓烟和灰尘,试图将朋友和亲戚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情景,但他们却被下一轮当空飞过的轰炸机炸死了。仅仅一个下午就有一千五百多人丧生。

针对无辜平民的屠杀,比同志之死更让他们愤怒。战士们毕竟是在某种虽不公平但还算平等的战役中失去生命的。

“如果佛朗哥以为摧毁所有市镇,他就能获胜,”弗朗西斯科说,他的仇恨随着共和军的每一次溃败而更加强烈,“那么他错了。走进马德里时,他会失去一切……”

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以及每一位共和国的支持者,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格尔尼卡被毁灭的痛苦。民兵的决心更加坚定:一定要坚持反抗佛朗哥。

如果说格尔尼卡的大屠杀让马德里人民和战士士气高涨,它带给毕尔巴鄂市民的则全是恐怖。对于这座北方城市的居民和所有逃亡到此的难民,格尔尼卡惨剧带来的是纯粹的恐慌。既然佛朗哥能够用这种方式扫平一个市镇,想来他会毫不犹豫地对另一个市镇采取同样的手段。这种扫平一切的轰炸,连每日处于无情袭击中的毕尔巴鄂人也深深震惊。街谈巷议全是这个话题。

“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他们一直等到下午四点。那个时候,大家都走出家门去赶集,他们专挑在这个时刻扔炸弹。”

“后来他们又来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时间长达三个小时……直到一切都被夷为平地,人们几乎都死了。”

“他们说有五十架飞机,炸弹落下来就像下雨一样。”

“那个地方什么也没剩下……”

“我们必须试试,将孩子们送走。”梅塞德丝对桑切斯太太说道。

“对于他们,无论到哪儿都不安全。”她回答,“如果有安全的地方,我早就把他们送走了。”

对于毕尔巴鄂的事态,桑切斯太太已经逆来顺受。她的想象力无法超越当下的生活。对她来说,幸存不是谋划逃亡去处的问题,而是意味着一天天地挨下去,每天祈祷能获得救援。

“我听说有一些船要来,把孩子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把他们带到哪儿去?”

“墨西哥、苏联……”

桑切斯太太露出一种极其恐惧的表情。她曾经看过一张照片,上面是送到莫斯科的儿童,看上去如此陌生:横幅上写着她不认识的语言,儿童用鲜花欢迎他们,而那些站在旁边等候的人表情都如此怪异,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