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拾零(第5/8页)

在一九一四年爆发战争之前,村民们的爱国主义象征就是七月十四日呼喊三音节口号。米歇尔很看重人民的节日,但他喜欢的不是一年一度的国庆游行。在这样的国庆游行中,人们抬着被砍掉的脑袋,口里还塞满干草。一八七〇年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在北部省的这个区,人们根本不知道兰波在十四行诗中描写的鲜血淋淋地躺在草地上的“山谷长眠人”是什么样子。阿尔萨斯-洛林离这里也很遥远。由于当时还没有德国鬼子,所以,所有滑稽可笑甚至令人憎恶的沙文主义团体收罗的都是比利时人。由于发音不同,他们称呼比利时人用Belches这个词,而不用Belges。小个子比利时人(大多数人都是大高个子)反而嘲笑法国人,称他们为法兰基庸人。我是法国血统,至于我母亲是哪个国家的人,这都不影响我的国籍。直到现在我很少谈到我母亲。她是比利时人。她不懂佛兰芒语,法语却讲得很好,所以得到了米歇尔的称赞。她喜欢德语,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卷入这场纷争。在比利时抽签的那些日子里,法国人跨过了国界。两国国界有的地段就从黑山城堡附近经过,因此可以看见比利时的村庄欢腾的情景。抽到好签的男子汉高声喝彩,互相挎着胳膊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行走着,后面跟着那些倒霉鬼,他们以酒自慰。运气好的小伙子们怪声怪调地唱着老掉牙的歌曲,第一句歌词用的是没有人能懂的古代语言,第二句用佛兰芒语,句法优美:

雇佣兵!雇佣兵!雇佣兵!

不是波波尔要我们去当兵!

其实,这些小伙子要去效力的不是利奥波德二世国王,尽管国王在刚果的事业很受国际银行推崇。但是,从现在起两三年之内,不知道要有多少士卒将葬于伊泽尔河的泥土之中。国王希望和平,但抵挡不住压力,因为高级将领们不要和平。在我谈到的那个夏天,我们的邻居还不是“我们的英雄的比利时盟友”。

人们根据一些传世照片发现,“富有的小姑娘”,即“城堡小姑娘”,并没有孤立于“人民”。“人民”这个很好听的词,也像法语中的许多词一样失去了它的价值。其实,她过去和现在都不过是住在十六区所谓的布尔乔亚公寓里的一个小女孩儿,我还能回忆起黑山城堡这座普普通通建筑的每一个房间,虽然它已经不复存在了。中心房间不是客厅,客厅里有一幅《罪恶与道德》的画,据吕依尼回忆,是我祖父从意大利买来的,因为只有诺埃米让我进客厅的时候我才进去,而她又很少让我进去,所以我的印象很模糊;也不是椭圆形小客厅,这个小客厅过去是戏剧爱好者演戏用的;也不是弹子房,弹子房很难看;也不是两间一套的套间,套间里放满了耶稣像十字架和挂钟,是我祖母的账房(我没有继承这种本领!);也不是我的小塔楼上开着六个窗户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口搪瓷平底锅,上面有拉封丹《寓言诗》的插画,然而我既不喜欢这个搪瓷平底锅,也不喜欢拉封丹的《寓言诗》,因为我觉得故事中的动物太人格化了。我也不喜欢悬挂在通往我的房间走廊里的后浪漫主义铜版画,画面上的人物正在倾听音乐家演奏,其表情不是耽于幻想就是惊慌失措,但后来启发了我对阿莱克西这个人物的创作。中心房间更下面,在冰冷的哺乳室与厨房之间。厨房里不仅有做饭用的锅,还有用来暖床的铜火盆。我们叫这个中心房间为仆从厅。仆从这个词使人联想到古罗马的一个强大的氏族及其邸宅的居民。这种邸宅现在已经不见了。每一个经常住在仆从厅里的人都有一段用两三部书也写不完的历史:他们的骨骼结构、肌肉组织、生殖器官和头脑的构造都还不错,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中午时分,人们郑重其事地给我洗手。老太婆步履轻捷地下了楼,坐在餐厅的大圆餐桌旁边。桌子上铺着锦缎花纹台布。我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那个爱挖苦人的老夫人。从年龄上讲,我们之间相差七十岁,但当时她和我对此还都没有意识到。墙上挂着几幅人物画像,都是从前的艺术爱好者收藏的描写家庭生活的作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都穿着古代服装。画面上的男人不是一只手揣在兜里,就是双手全揣在兜里,因为作者这样处理人物,要的酬劳比较少。大部分作品都是当地优秀但尚无名声的画家画的(一些名画早被博物馆收藏);至于其他的画,尤其我爷爷、奶奶的画像,几乎都是很粗劣的,我真难以想象是否还有比这更呆板浮夸的作品。我笨手笨脚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我用叉子叉起的青豆在我的盘子周围形成了一片小树林;奶油巧克力滴在我的白裙子上。要是我们坚持到吃甜食而不出现意外,这种奶油巧克力就会带来预料之中的结果。“把这个孩子带走!”约瑟夫身穿条纹衬衣,带着我走上了通往仆从厅的螺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