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拾零(第6/8页)

一切都像生活本身那样自然地进行着。人们拼命地吞食着从上面送下来的几乎原封未动的饭菜。肉店老板开的发票几乎等同一个大饭馆的支出:下等肉块都喂狗了。吃饭的时候,我被抱到一大摞旧字典上,神气活现。大瓷盘子有蓝色的,有白色的,与碗搭配得当。有汤,有牛奶加咖啡,还有黄油面包片。有时一口咬下去,黄油面包片被咬出一排半圆形的牙印,慢慢地又被浸泡在饮料和酱汁之中。桌上铺着漆布,待擦干净一块地方以后,胖马德兰就趴在上面用铅笔抄写新学的歌曲。这些歌曲肯定都是唱烂了的老调子。马车夫阿尔西德虽然已经年老,但仍然能讨好女人,向患巩膜炎的小马德兰献殷勤。年轻漂亮的司机塞扎尔丝毫不掩饰对巴尔贝的好感。约瑟夫一边吸俄国老板香烟一边浏览旧报纸。女厨子霍尔当斯一副金黄色的面孔,把脑袋从半开着的门缝中伸了出来,乱喊乱叫地附和着那些女人唱起轻佻粗俗的歌曲。是爱国歌曲还是感恩歌,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觉得她们不会唱歌。

我把她摔在摇摇晃晃的床上……

我戳了她两三长枪……

我是屎之女,我是尿之女,

我是上尉之女……

法兰西总统萨迪·卡诺……

我们请上帝来家做客……

大家都气势汹汹地说诺埃米的坏话,因为知道她吃完饭以后总是坐在靠近碗橱的热气孔上面,这些讽刺的话她全听得到,就是骂她的奸细梅拉妮的话也听得一清二楚。但是,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一种柔和细微的流水声音。声音来自乳制品作坊,是用粗木棍在奶桶里搅动的沙沙声。油腻的液体慢慢地变成了黄油。小玛丽有点儿咳嗽,不时地将她的两只总是温热的手伸进搅奶桶里,直到把最后一滴微微发蓝的奶刮出来,做一只好看的黄面包,再用纸包起来。没用完的黄油再加上盐,装在粗陶罐里,留着以后再用。直到天黑,小玛丽披着黑披肩回村的时候,这沙沙的声音才停止。我心想,在上面用心读书的米歇尔是不是也会听见这种声音。这种搅拌声音,有点令人讨厌,又有点儿让人安然自若,这是一种大杂烩的声音,但是我无法确切地表达出来。

很久以来,巴尔贝自脱下她的英国海蓝色护士制服以后就没有再穿过。这是米歇尔出于对英国的喜爱给她买的。她穿着很得体,既像回家休假的名门之家的女仆,又像不愿引起人们注意的上流社会的女士。我很喜欢她。我听说我生下来之后,是她给我洗的第一次澡。后来,她每天都给我洗澡,洗完后擦干身子,搽爽身粉,给我穿好衣服,带着我出去散步: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次进城,她都用带子拴着我的胳膊,像牵着一只小狗,寸步不离地领着我。在室外散步,空气新鲜。她还经常去逛商店,而且还总是在商店的门口偶然遇到她认识的先生。然后去茶点铺。在我的孩提时期,她非常喜爱我的肉体,像许多女人喜爱年幼的孩子一样,是不自觉的。我记得,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她把我从折叠床上抱起来,狂热地吻遍我的全身,甚至吻我自己无法看见的地方,因此可以说,是她描绘出了我身体的轮廓。我相信性欲是在童年时期产生的,但这些完全触摸式的感知还不具有色情的意义:我的性欲还没有发出嫩芽,还没有长出绿叶。后来,巴尔贝的这种冲动消失了,但对我的热吻有增无减。这差不多是我领受到的仅有的热吻。当然让娜也吻过我,但她不经常与我在一起。我的法国父亲米歇尔也非常喜欢我,吻我,但他只是每天晚上才拥抱我,吻我,只不过是按规矩行事而已。巴尔贝不是毫无魅力的女人。尽管米歇尔对与下人之间的爱情持藐视的态度,但他在丧妇之后初期,很可能与巴尔贝有过肉体的接触。不论怎样,巴尔贝太理智,不会妄想充当女主人。但她不仅喜欢男人,而且还想多弄钱,尽管她收入丰厚。因此,巴尔贝在大公国时常去妓院,冬天路经巴黎或有时路经布鲁塞尔的时候也如此。那时电影院很多。在晴朗的下午,当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她将我带到电影院,与我并排坐在后排的座位上,等灯光一暗下来,她告诉我不要怕,然后就离开了,在散场之前再回来找我。作为孩子的我的确不怕。在银幕上,一架音色嘶哑的钢琴演奏着几乎无变化的乐曲,乐音只有快速、庄重与柔和的区别。快节奏,犹如马在奔腾;庄重表现悲怆;柔和则表现出月色溶溶的效果。我看一会儿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又看一会儿,只记得当红女演员罗宾小姐在床上被一大堆鲜花窒息时的苍白面孔;而身穿伊丽莎白时期服装的萨拉·伯恩哈特夫人使我怕得要命,因此,我夜里睡觉,不得不让卧室的夜灯彻夜长明。巴尔贝总是在约定的时间回到电影院。回到家以后,她详细地告诉我,如果我父亲问起,我应该如何回答他。我有时觉得回答得没有把握,就抬头看着巴尔贝,意思是问她我说的是否对。我的神色和吞吞吐吐的回答使米歇尔产生了怀疑。他怀疑巴尔贝虐待我,起码威吓我不说真话。但他怀疑错了。事实上,几乎在一生中,如果遇事犹豫不决,我总习惯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的同伴,以便知道他们是否同意我的说法。这种伴随着害怕的信任目光根源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