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

“亲爱的,您同不同意让弗朗兹陪我们去罗马?”

圣塞西勒文艺协会已经将埃贡的《夜之颂歌》列入了演出日程,两次向他发出邀请,因此他们五月份要去罗马,为期两个星期。他们在德累斯顿结婚之前,当埃贡问她是否能尽可能经常见到她的时候,让娜就发现他的嘴唇这样神经质地颤动着。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但让娜非常清楚,如果她说不,埃贡的胆怯将会变成愤怒,或者化为一股憋在心里的怒火。此时此刻,不仅不能招惹男人,尤其不能招惹音乐家。

“只要您愿意就行,我亲爱的。”

“我知道弗朗兹有时古怪。但我向您保证,他不会做出任何让人担忧的事。他会好自为之的。”

弗朗兹的确好自为之。埃贡没有把他引见给任何人,他也很少与他们这两个外国人在一起,说得更确切,他根本不抛头露面,但毫无怨言。弗朗兹对博物馆和教堂不感兴趣;他一个人在大街上转悠,要不就到博尔盖塞公园骑马。让娜此前还从未来过罗马,但圣彼得大教堂的富丽堂皇多少使她感到有几分失望。圣彼得大教堂让她想起了十九世纪东正教大教堂的豪华风格,它是为国家但不是为上帝的荣誉而修建的。然而,她将在古老的小教堂里,例如圣阿历克西教堂、圣萨宾教堂、四王受冕教堂里——长期地幻想着——可能以自己的方式祈祷着。埃贡经常陪着她游览;他们因而找到了初次旅游的感觉。一天下午,他们租了一辆汽车,决定去阿德里亚纳别墅。当时的阿德里亚纳别墅不像现在被川流不息的游客糟蹋得不像样子。别墅里很肃静,柏树掩映着漫长威严的大道。这是通往翁布里亚人家园的胜利大道。费德伯爵是这座十八世纪庄园的领主,大道两旁的柏树就是他亲手种植的。埃贡和让娜被这座别墅的景色陶醉了。高耸的围墙还基本保存完好,在花园的小径上投下黑影。地面上铺着镶嵌画瓷砖,覆盖着一薄层尘土,园丁扫去尘土,立即显出了鲜艳的画面。大理石堆砌成的小岛,昔日池水映照,现在已经排干。这是为了让池子休眠,进行整修和研究,或者让人来此谈情说爱。一座曲桥通向岸边,两边的护栏还在。到处是一派乡间的静谧景致。他们对修建这座别墅的主人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一个伟大的旅行家,伟大的艺术品收藏家,他热爱和平,反对战争;只知道他爱着一个人,一直爱到此人命归西天。他们尽管对其知之甚少,已经足够尽情地发挥想象。

回来的时候,他们正沿着柏树大道往门口走。车子在门口等着他们。这时,让娜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幻觉。在日落之前最后一批进入别墅的游客中,她相信看见了米歇尔。肯定是他。此人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薄毛料衣服——今天天气热——他有了好衣服,总是穿不离身,一直穿到褪了色。据说,英国过去的纨绔子弟的服装,在还未穿之前就是这个样子。这张老成持重的脸,微笑仁慈的眼睛,眼角上还横着几道细小的皱纹。他手上拿着细长的拐杖,拐杖是钢制的,上端为圆形,被手磨得十分光亮。米歇尔曾经开玩笑地说,这根拐杖可以当作防身武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用来进攻。他在长时间地欣赏美丽的风景或遥望航行在大海上的小船的时候,往往喜欢拄着这根拐杖伫立着。当让娜看着他的时候,他已经走过去了。让娜匆忙转身往回走,几乎是跑着追出了一大半截路,只能看见他的脑袋,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超过了大多数游客。让娜又转回到废墟中的那条路上,顺着有绘画门廊的高墙往前走,绕过浴场,一直来到那座奇特的半坍塌的卡诺菩小教堂附近。那里本来有一个长方形大水池。水池曾经重新整修过,还灌满了水,但现在地面已经微微下沉,上面长了一层矮草,到处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斑岩石块。她最后来到小岛旁边,她相信米歇尔正在石柱下转悠,甚至似乎看见他走上一道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台阶的顶端。但此人不是米歇尔。也不是其他什么人。难道是她凭空想象的一个幽灵?让娜觉得,她有什么东西需要别人来支持、安慰、救助。但这个幽灵对她无能为力。如果真是米歇尔,她有什么求助于他呢?德·乐瓦尔夫人又回到了夕阳映照的金色柏树大道。她慢慢地迈着步子,显得些许羞愧,些许疲劳。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埃贡正坐在车里等她。

“我以为见到了一个熟人。”

让娜没说这个熟人是谁。埃贡也没有问。

米歇尔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让娜的一位年老的女友告诉我的。我当时正在计划“某一天写哈德良的故事”,我在二十一岁那年去游览了阿德里亚纳别墅,因此,这计划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米歇尔也许知道,因为我一开始就把我的写作计划告诉了他。一九〇九年五月,是让娜产生了错觉,她根本没看见克先生,克先生是在十五年以后我请他与我一起去的时候,才游览了这座别墅。这就像是一面镜子,由于光线的入射与反射现象,在人与时间上存在着偏差,影像与实物之间不一致,所看到的物体模糊不清,又不稳定,所以不可能用言词来界定或定义,哪怕稍稍提及都是可笑的。这种现象可以用巧合这个词来解释。但我仍然感到惊奇,让娜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