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逸事

与让娜断绝关系,并没有使米歇尔对巴黎产生反感。他还时常在冬天去南方作短暂停留。我没有陪他去。他只是去尝试一种新“妙计”,但没有成功。赌博的病毒不只寄生在蒙特卡洛。在巴黎,证券经纪人、交易所行情、透支贴现率,都对他产生了吸引力,以期填补自诺埃米去世以来明显出现的财源缺口。他想“搞商业”。这是可能的,但这是一种深层次的假设,而他本人并没有搞过。有许多迹象表明,他仍然爱着让娜,只要住得离她不太远就感到高兴,而且如果愿意,他打开镀金的铁栅门,就能看见塞奴斯奇大街。塞奴斯奇大街距离马勒塞尔布大道只相隔几幢楼房。但他没有那样做。

米歇尔在昂坦大街租了一套公寓。由于历史的变迁,昂坦大街改名为埃马纽埃尔三世大街,后来又改为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公寓在二楼,房间宽敞。这座楼房现在已经被拆除了。我们的正屋与一条拱顶通道相通,外面朝向第一座庭院。第一座庭院里有黄杨树花坛。黄杨树修剪得很矮,形似百合花。这种布局可能体现了房屋主人的政治观点。有四个房间互相串联,在每个房间里都能看见这个四季常绿的花坛。其他五个房间都朝向第二座庭院,墙壁粉刷得略为逊色。庭院的四周是放杂物的地方,后来改为车库,米歇尔一反图舒适的常态,这次选择了那个显然是做客厅的主要房间,将带有天盖的床、写字台、两把皮扶手椅和几百本书籍全布置在里面。两把扶手椅放在壁炉旁边。

我的房间也对着那个庭院,相隔三个窗子。在我们来这里的前两天,对面那栋漂亮的楼房里发生了一桩丧事。死者是一家之长。我与两个保姆站在窗子前,听着锤子钉棺材的敲打声,真感到可怕。“好像是一个既有钱又有名气的人。”女厨子说。想象着这个既有钱又有名气的先生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不禁让人毛骨悚然。深夜,我被一个小男孩儿的呜咽声惊醒了。那实际是哭声。小男孩儿十三岁,是死者的儿子。我一直没有看见他,因为不久以后,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也呜咽地哭了,然后又发疯似的笑,笑完之后又觉得羞愧。我难道没有良心?直到现在,我仍然很吃惊当时自己的反应。

对我来说,具有些许外省风情的巴黎不复存在了。住王宫饭店,在王后步行街和加布里埃尔大街漫步,去让娜家与克莱芒和阿可塞勒吃点心,玩游戏,所有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了。我们玩的是象牙棒游戏和跳鹅游戏。象牙棒很容易弄断,我们都屏住气,玩得很认真。(最后一次去玩的时候,看见花冠落在银水盆里游动着,我们也都屏住气。)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女教师。她是一个长得干瘪动作呆板的布列塔尼女人。她当时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她的光辉经历开始于教麦克-马洪元帅的子女学认字,在以后的二十年中,她又做了一个年轻子爵夫人的女伴。子爵夫人也是布列塔尼人。她患了脊髓病,早对她的女主人的弟弟默默地怀有一种纯洁的感情,女主人的弟弟也有同感。她把我带到糕点铺吃点心,她有时为了解馋,自己也要一杯香槟酒。她坐在小姑娘对面,用手绢擦着眼泪,点点滴滴地谈到自己过去的爱情。讲也是白讲。我不能理解,她这个被关节炎折磨得动作呆板的躯体,跟着我这个活泼的小孩儿是够不容易的;我也无法想象,这躯体里也曾有过一颗少女心。

除了算术,她什么也不教。她的算术也很差劲儿,因此,我后来不得不重新学。米歇尔教我语法,坚持让我在应用中学。英语与法语交叉着学,并用无穷无尽的阅读来充实。只要他晚上不出门,我们就读书。他给我读拉辛、圣西门、夏多勃里昂和福楼拜的著作。读阿纳托尔·法朗士的《诸神渴了》和洛蒂的《吴哥朝圣者》,还与莎士比亚的作品穿插着读。有时遇到不好给我读的段落,他犹豫一下之后,干脆跳过去;但这无关紧要,因为读完以后他把书给我,让我自己看。他叫这位年已古稀的小姐带我在巴黎看一些名胜古迹。小教堂、克吕尼博物馆、无辜者喷泉和赎罪小教堂是我常去的地方。克吕尼博物馆里有古罗马公共浴池,里面阴冷。当我进去参观的时候,我的家庭女教师穿着紫色毛衣站在门口等我。荣军院的拿破仑皇帝墓当然也看。对这位小姐来说,这可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她的祖先属于王族,曾经在皇家军队效力。我父亲叫她每个星期带我去卢浮宫两次。我每次去都看不厌。在九至十一岁两年之间,一种既抽象又非常肉感的东西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对颜色、人体形态和希腊裸体画颇感兴趣,对生活也产生了乐趣和荣誉感。普桑的大树和克洛德·洛兰的小树林在我身上生了根;达·芬奇的圣约翰和巴克斯站在岩洞口,手指着一种微弱的光线,我不知道是什么光线;我非常喜欢从帕台农神庙的檐壁取下的小头像,我真想去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