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4/7页)

我回到车库,走进后面的一间小办公室里。那里有常见的中国广告日历,一张凌乱的书桌——价格表,一瓶胶水,一台加法机,一些回形针,一把茶壶和三个茶杯,许多支没有削过的铅笔,不知为何,还有一张没写过的埃菲尔铁塔图案的明信片。约克·哈丁可能使用许多鲜明而生动的抽象概念来描绘第三势力,但到头来却是这些东西——这就是第三势力。背后的墙上还有一道门,门是锁着的,但钥匙就放在书桌上那些铅笔之间。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来到一间小棚屋里,空间大小与车库相仿。这里摆着一台机器,看起来很像是铁杆和电线做成的笼子,其中有数不清的栖枝,用以囚禁没有翅膀的大鸟——它给人的印象是用许多老旧的破布捆绑着的,不过那些破布也可能是用来清洁灰尘的,正在清洁时,范先生和他的助手们就被人叫走了。我发现了一件制造商的名字——里昂的什么人,还有一个专利号——是什么的专利呢?我接通电流,那台陈旧的机器忽然复活:那些铁杆原来也有用处——这台奇妙的装置就像一位老人攒足生命最后的力量,不停地用拳头向下凿着,不停地凿着……这个东西应该算作压榨机,尽管从它的构造来看,应当是跟老式自动点唱机属于同一时代,不过我想,在这个国家里,人们从不浪费东西,任何一件东西都可以在这里终结其职业生涯(我记得在南定的一条后巷,曾看见《火车大劫案》在屏幕上来回颤动地播放着,供人娱乐),所以这台压榨机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我更为仔细地检查这台压榨机;上面有白色粉末的痕迹。黛奥拉克通,我想,那种有点儿接近于奶粉的东西。没有迹象表明这里有过铁桶或者模子。我走回办公室,回到车库里。我很想轻轻地拍拍那辆旧车的挡泥板:它也许会在这里等上很久,但总会有一天……范先生和他的助手们这时可能正在稻田里的某处,他们的终点是泰将军司令部所在的那座圣山。最后,我抬高嗓门,大声喊着“范先生”时,我可以想象我已经远离那间车库、那条大道和理发师,回到了那些稻田里,那是我去西宁路上的避难之所。“范先生!”我仿佛可以看见一个人在那些稻秆儿之中转过头来。

我走回家去,走上楼梯口,那些老太婆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对我来说,树上鸟儿的乱叫也比她们所说的话更为简单易懂。凤不在家——只留下了一张纸条,说她去她姐姐那里了。我躺在床上——我最近经常很容易感到疲倦——然后便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我看见那只闹钟的表盘上指向一点二十五分,我转过头去,希望发现凤就睡在我身边。但枕头还是没人动过。那天她一定是换过床单了——上面还散发着凉丝丝的洗衣店的味道。我站起来打开她放围巾的那只抽屉,围巾已经不在那里。我走到书架前——那本关于皇室家庭的生活画册也消失了。她已经把她的东西全部拿走了。

备受震惊的那一刻,反而没有那么痛苦,痛苦始于凌晨三点左右。当时,我准备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是的,我总得活下去吧,总得逐步忘却那些往事。快乐的记忆是最糟糕的,于是我竭力去回忆那些不愉快的。这方面,我倒是有经验。毕竟从前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知道哪些事情是必须要去做的,但我现在年纪更老了——我感觉我已经没有精力去重建自己的生活了。

3

我去美国使馆找派尔。进门之前我必须填写一张表格,然后交给一个宪兵。他说:“你没写来访目的。”

“他会知道的。”我说。

“那么你预约了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么写也无妨。”

“这么做在你看来很愚蠢吧,我猜,但我们必须小心起见。总有些奇怪的人闯到这里来。”

“这个我听说过。”他将口香糖换到另一边去嚼,然后便进入电梯里。我自己在这里等候。我还不知道该对派尔说什么。这样的场景我可没有经历过。那个宪兵回来了。他不大情愿地说:“我想你可以进去了。12A室,二楼。”

我走进房间时,发现派尔并不在那里。乔坐在办公桌后面:就是那个经济专员,我仍然不记得他的姓氏。凤的姐姐在打字桌后面看着我。从那双贪婪的棕色眼睛里,我所看到的是胜利的神情吗?

“请进,请进,汤姆,”乔大声叫道,“很高兴见到你。你的腿怎么样了?您这样的人物来我们这种小地方,这可少见。拉一把椅子过来。告诉我你对最近的战况是怎么想的。昨天晚上我在大陆酒店看见格兰杰了。他又回到北方了。那小子可真够积极的。哪儿有新闻,哪儿就有格兰杰。来抽根烟吧。自己拿。你认识徐小姐吗?这些人的名字我可记不住——对于我这样的老家伙来说,记住这些东西可太难了。我就叫她‘嗨,那边的’——她也喜欢这种叫法。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沉闷的殖民主义气息。外面有什么小道消息吗,汤姆?你的那些伙伴始终保持高度警觉。很遗憾听说你的腿出了问题。奥尔登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