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2/7页)

“我?”

“你自己也是个不快乐的人哪。”

“噢,这没什么可抱怨的。‘被毁的房子没有愁苦’。”

“这是什么话?”

“也是帕斯卡说的。这是关于痛苦的骄傲辩词。‘树木没有愁苦。’”

“为什么要去当警察,维戈特?”

“很多因素吧。出于谋生,对人类的好奇心,还有——是的,甚至还有,对于加博里欧的喜爱。”

“也许你应该去做一名教士。”

“我没读过那种跟宗教相关的书——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

“你直到现在还怀疑我跟这件事儿有关,是吗?”

他站起身来,喝光杯子里的味美嘉喜鸡尾酒。

“我很想跟你谈谈,仅此而已。”

他转身离去后,我想起他望着我的眼神,居然有种怜悯的情绪,就好像是在望着一个他负责逮捕的、即将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犯人。

2

我早已受到惩罚了。仿佛派尔离开我的寓所时,就已经对我宣判,判我在接下来的数周内一直心神不宁。每次我回家时,都提心吊胆,生怕灾祸降临。有时凤不在家里,我便无心工作,直到她回来,因为我总在担心她是否会就此失踪。我问她去哪里了(竭力不让我的语气里显出焦虑或怀疑的情绪),有时她会回答说去逛市场或商店,并且拿出证据(甚至她所准备的这些证据,在那段时期看来,似乎也是不太自然的),有时她是去了电影院,有电影票根可以作证,有时则是去了她姐姐那里——我觉得她去那里是为了跟派尔见面。那些日子里,我很野蛮地跟她做爱,仿佛她是我所憎恨的仇人,但其实我憎恨的是我们的未来。寂寞躺在我的床上,我每天晚上拥它入眠。她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为我做饭,为我烧鸦片,温柔而甜蜜地躺在我身边,供我寻欢取乐(其实已不再是乐事)。就像早些时候我要她的心那样,现在我要知晓她的想法,但她的想法却都藏在一种我不会讲的语言里。我不想逼问她。我也不想让她撒谎(只要谎话没有公开讲出来,我就可以装作我们还跟以前都一样),但忽然间,我不安的情绪会替我发问道:“你上次看到派尔是什么时候?”

她迟疑了一下——亦或者她真的是在回想?“是他来这里那次。”她回答说。

我开始——差不多是不自觉地——诋毁一切美国事物。我的谈话里尽是美国文学有多么贫瘠,美国政治出了多少丑闻,美国儿童是多么缺乏教养。那种感觉就好像凤是被一个国家夺走的,而不是一个人。美国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对的。谈到美国这个话题,我的观点日渐遭人厌烦,连我的那些本来对美国十分反感的法国朋友也都听厌了。这就好比是我已经被人出卖了,但是一个人是不会被自己的敌人所出卖的。

就在那个时候,自行车炸弹事件发生了。我从帝国酒吧回来,发现家里没人(她是在电影院,还是去她姐姐那里了?)。我发现房门下面塞着一张纸条。是多明戈斯的留言。他先是为自己生病而道歉,然后让我在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左右,抵达沙内大道拐角处那间大商店的门口。他说是周先生托他写信告诉我,但我猜想,事实上,大概是韩先生想请我到那里去。

整个事件,最终值得一写的内容不过是一小段,不过却很有趣。它跟北方那场悲哀而惨烈的战争没什么关系,跟发艳那条塞满死去多日的灰色尸体的运河,跟迫击炮的持续轰击,跟汽油弹的炫目白光都没有关系。我在一个贩卖鲜花的摊位那里等了大概一刻钟,有一辆载满警察的大卡车从卡提拿街的安全总部开来,骤然停下,刹车器与橡皮车胎一阵吱嘎乱叫。那些警察迅速下车,跑去商店,仿佛他们是来镇压暴徒的,但这里并没有暴徒——只有一列围成栅栏的自行车。西贡的每一座大楼都被自行车包围着——西方任何一座大学城里都不会有这么多骑自行车的人。我还没来得及调好照相机,这场令人费解的行动就已经结束了。警察们冲进那一堆自行车里,将其中的三辆高举过头,抬到大街上,扔进那个装饰喷泉里。还没等我拦下一名警察询问情况,他们便全都回到卡车上,在勃纳尔大道上快速驶离。

“自行车战役。”一个声音说道。原来是韩先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是一场演习吗?目的是什么呢?”

“再等等看。”韩先生说。

几个闲逛的人走近那座喷泉,一只轮子像浮标那样露出水面,就像是在警告来往船只要避开此处,底下有沉船残骸:一个警察穿过街道跑过来,一面大声喊着,一面挥着他的手。

“咱们去看看。”我说。

“最好别。”韩先生说道,然后又看了看他的手表。现在是十一点零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