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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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提拿街的住处,我慢慢走上楼,在第一道楼梯口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那些老太婆还像以前那样,坐在公共厕所门外的地板上闲聊,别人的命运是藏在掌纹上,而她们的命运则隐藏在脸上的皱纹里。我经过的时候,她们安静下来,我心里想,如果我懂越南话的话,不知道她们会告诉我些什么,大概会跟我说说,在我住在通往西宁公路旁的那家外籍兵团医院里这段时间里,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钥匙丢在哨岗或者稻田里的什么地方,但我已经托人带消息给凤,她一定已经收到了,如果她还在这里的话。这个“如果”说明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在医院里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讯息,也可能是因为她写法语太困难,而我又不懂越南话。我敲了敲门,门立即开了,一切似乎跟以前没有两样。我亲密地注视着她,她问我感觉如何,又摸了摸我上了夹板的腿,并把肩膀凑过来让我依靠,我仿佛是靠在一棵年轻的植物上,感觉无比安全。我说:“终于回家了,我很高兴。”

她对我说,她很想我,这自然是我想听到的话:一直以来,她说的都是我想听的话,像一个苦力回答你的问题那样,除非有意外情况。现在我期待着这个意外。

“这段日子里你都是怎么过的?”我问道。

“噢,我经常去看我姐姐。她在美国人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她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吗?派尔帮忙了吗?”

“不是派尔,是乔。”

“谁是乔?”

“你认识他的。那个经济专员。”

“噢,那个乔啊,我当然认识。”

他是会让你轻松忘却的人。直到今天,我还没法儿准确描述,除了他肥胖的身材,他那扑过粉的刮得很干净的脸颊,以及他的朗声大笑。此外我就不记得了——对了,还有就是别人叫他“乔”。世上有些人的名字总是缩得很短。

在凤的帮助下,我在床上躺下来。“看什么电影了吗?”我问。

“有个很有趣的片子正在卡提拿剧院上映。”她马上开始向我详细地讲述故事情节,我趁着这时环顾屋内,看看有没有白色信封,那也许是一封电报呢。我既然还没问,我相信她可能是忘记了。它也许就放在桌子上的打字机旁边,也许在衣柜里,也许为了安全起见,会被放进抽屉里,跟她那些收集起来的围巾放在一起。

“邮政局长——我想他是邮政局长,但也可能是市长——跟着她们回家。他从面包师那里借来个梯子,蹬梯子爬进科琳家的窗子,但是,你瞧,科琳跟弗朗西斯已经到隔壁房间里去了,但他没有听见邦皮埃尔太太上来了,她一进来,看见他在梯子顶上,以为……”

“邦皮埃尔太太是谁?”我问。说完,我转过头看看洗手盆,有时她把一些单据插在那些瓶瓶罐罐之间。

“我告诉过你。她是科琳的母亲,是个寡妇,正想再找一个丈夫……”

她坐在床上,将手伸进我的衬衫里。“这个电影很有趣。”她说。

“吻我,凤。”她没有卖弄风情。立刻按照我要求的那样做了,然后继续为我讲述电影的故事情节。与此相同,只要我说想做爱,她也会毫不迟疑地脱掉裤子,结束之后,她又会接着描述邦皮埃尔太太与那位邮政局长的尴尬境地。

“有我的电报吗?“

“有。”

“你为什么不给我呢?”

“你不能这么快就投入工作。你必须躺下来,好好休息。”

“这次也许不是工作。”

她把电报递给我,我看见信封已经被拆开。电文如下:“需要四百字的背景资料,关于德·拉特尔将军的离开对军事、政治局面的影响。”

“好吧,”我说,“这次是工作。你怎么知道的呢?为什么拆开它?”

“我以为是你妻子发来的。我希望是好消息。”

“谁替你翻译出来的?”

“我把它拿给我姐姐看了。”

“如果是坏消息,你会离开我吗,凤?”

她的小手在我的胸前摩挲着,意思是让我放心,她没有意识到,这次我是要她的一句话,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你来一袋烟吗?还有一封信。我想也许是她写的。”

“这封你也拆开了?”

“我没拆你的信。电报是公开的。工作人员们早就看过了。”

这封信放在那些围巾之中。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来,并放在床上。我认得那字迹。“如果这是坏消息的话,你会……?”我很清楚这只能是坏消息,而没有其他的可能。一封电报可能意味着忽然的慷慨行为:一封信就只能是解释,辩解……所以我没有问下去,因为让她作一个无法信守的承诺,那太不诚实了。

“你在怕什么?”凤问我,然后我想:“我害怕孤独,害怕记者俱乐部和坐卧两用的房间,我害怕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