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可怜的尤里克20(第3/4页)

多少次我试着用小刷子清理裂缝里的骨头碎片,但仍有残余。我竭尽全力,不放过任何一条缝隙。有时我不小心钻到炉子深处,焦灼的热气熏在我脸上,打扫完毕后才发现,刷子的金属毛竟熔化在了一起。

有一次清理机器时,一块炽热的骨头弹了出来,我一不留神踩了上去,胶靴的鞋底立刻烫出一个洞。“该死!”我大吼一声,毫无意识地一脚把它踢飞。骨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过房间,落在一排轮车后面。我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了五分钟,才找到那块遗骨。我拿起来对比了一下鞋底的破洞,形状吻合。瞧,你早晚得支离破碎。

当然,有人对此持不同看法。一个月之后,麦克赏了我两天(无薪)年假,好让我前往纳什维尔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仪式正式开始前,新人给女宾们安排了一次水疗。我被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香气弥漫,播放着适合冥想的背景音乐。我的按摩师是位金发美女,嗓音轻柔,典型的南方气质。她给我揉着后背,不时和我聊上几句。

“亲爱的,你是做什么的?”她不紧不慢地说,声音略大于播放器里的吟唱。

我有些纠结,不知道是否要告诉她。难不成我得表明,她正在按摩的筋结,是长期搬运尸体和清理火化炉里的残骸造成的?

我决定实话实说。

她听了后非常淡定:“这样啊……告诉你吧,我有不少亲戚住在西弗吉尼亚,他们认为火化是魔鬼的活计。”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我问她。

她思考了几秒钟,手在我背上停下来:“我想我会因此重生。”

幸好我脸朝下趴在按摩床上,她看不到我的眼睛正四处乱转。我不确定是否要追问下去。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我相信耶稣会把得到保佑的人接入天堂,但前提是我们的肉体还在。如果我在游泳时被鲨鱼吃了,尸体四分五裂,有的漂在水里,有的在鲨鱼肚子里,难道救世主就不能让我复原了吗?如果他有力量治愈鲨鱼造成的伤害,那治愈火化也不成问题。”

“治愈火化。”我重复了一句。我从未这么想过。“假如上帝能复原蛆虫啃食过的腐烂尸体,那他也一定能对付火化。”

按摩师貌似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我们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剩下的时间,考虑着自己究竟能死无全尸到何种地步。她可以被提到乐园,而我就没那么超脱了。

除此以外,死亡的力量同样令我心神不宁。死亡战无不胜,万物必将迎来生命的终结。普布里乌斯·西鲁斯在公元一年写道:“作为人类,我们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中世纪晚期,艺术界流行起“死亡之舞”的主题。画里描绘了一群高度腐烂、看不清本来面貌的腐尸,大笑着招呼毫无防备的人们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挥舞手臂,跺着双脚,引领主教、乞丐、国王、铁匠等众生在舞蹈中走向死亡。这样的作品旨在提醒观者死亡不可避免,没人能逃过此劫,无名死神正等着你呢。

金门大桥从旧金山向北延伸,横跨金门海峡,连接对岸的麦林县。这座亮橘色的杰作绝对是人们最爱的风景。不管何年何日何时行驶在桥上,你总能看到幸福的情侣搂在一起合影。不过金门大桥也是世界上最知名的自杀圣地之一,位列中国南京长江大桥和日本青木原森林之前。当然,估计没有哪个旅游景点愿意在这种排名里胜出。

从金门大桥跳下的人,不论男女,都以75英里时速坠入海面,死亡率高达98%。光是冲击造成的内伤就能让你送命——肋骨折断后刺入脆弱的内脏。就算你没摔死,也会因没被及时发现而在水里冻死。打捞上来的很多尸体不是被鲨鱼攻击过,就是钻满了寄居蟹,有些尸体甚至下落不明。尽管死亡率超高(或许正因如此,真可悲),人们仍从世界各地来到金门大桥。他们在桥上散步,欣赏着美丽的海湾落日和一块块标志:

危机辅导

世上仍有希望

请拨打电话

跳桥的后果

不仅致命

而且惨烈

平均每两周就有一个人从金门大桥跳下。我在西风工作了七个月,一具跳桥者的尸体都没见过,没想到有一天,我一下子收到了两具。死亡果然是件伟大的均衡器,没有比这更好的例子了:死者一个是21岁的流浪汉,一个是45岁的航空航天工程主管。

人们从桥上跳下来之后,不同流向的水流会将尸体带到不同的地方。如果水流向南,顺流而下的尸体归旧金山法医办公室所有,由他们送往市内人满为患的医学检查部。如果水流向北,尸体就归富裕的麦林县,他们有一个单独的法医办公室。工程主管是个货真价实的火箭科学家,轻而易举地就能在麦林县购置一套房产,却被冲到了南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则来到麦林县富得流油的郊区。听他姐姐说,他这辈子从来没工作过。桥下的水流分不出两人身份地位有何区别,也不在乎他们为何轻生,完全符合女权主义者卡米拉·帕格里亚的哀叹:“人类并非大自然的最爱。我们只是众多物种之一,大自然不加区别地行使自己的力量。”